古物与人

拉斯海马酋长国位于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东北部,扼守霍尔木兹海峡,北望伊朗,东临阿曼,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冲,也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2019 年 11 月 22 日,吉林大学考古学院师生一行 6 人抵达拉斯海马,与北京故宫博物院和英国杜伦大学组成联合考古队,开始为期一个月的考古发掘。

我们此次发掘的是朱尔法港口遗址保护区的阿尔玛塔夫(al-Mataf)遗址。20 世纪 70 年代以来,这里进行过多次考古工作,是目前波斯湾地区发掘工作较为充分的港口遗址。朱尔法地区自 14 世纪起,一直在位于霍尔木兹岛上的新霍尔木兹王国的控制之下。此时的霍尔木兹岛是波斯湾最重要的贸易点,也是国际贸易重要中转站。而朱尔法地区不仅盛产珍珠,同时也是重要的农业区,因而承担了向霍尔木兹岛提供粮食和淡水的重要功能,这里也因此繁荣起来。1622 年,波斯军队夺取霍尔木兹岛,并将商业中心转移至阿巴斯港,朱尔法地区随之走向衰落。过往的考古工作表明,遗址的最底层是渔村一样的村落,自 14 世纪中期开始,村落规模变大,出现更多的房子。15 世纪,这里开始成为波斯湾入海口的重要城镇,16、17世纪逐渐衰落。遗址中发现的大量中国龙泉青瓷和景德镇青花瓷,见证了这里往昔繁荣的景象。

拉斯海马国家博物馆

我们前往拉斯海马国家博物馆进行参观。博物馆馆长阿妮萨·古尔通(Annissa Gultom)热情接待了我们,并带领我们参观了馆藏文物。拉斯海马国家博物馆的前身是阿勒斯堡,相当于拉斯海马酋长国的王室宫殿。这座城堡始建于18世纪中叶,直至 1964 年之前,这里一直是皇室所在地,1987年被改造成博物馆。拉斯海马国家博物馆虽然面积不大,但极具阿拉伯特色。博物馆中展出文物众多,全面展现了拉斯海马 7000 多年的历史。其中陈列了大量来自中国、东南亚和西亚地区的陶瓷制品,是拉斯海马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贸易场所的见证。

考古发掘苦与乐

11月25日,我们在遗址内选址布方,正式开启本次发掘。

我们的探方位于阿尔玛塔夫的南区,意在明晰遗址的地层堆积情况,寻找该遗址的边界。经过协商,我们在南区布设了一个3米×2米的解剖沟进行发掘。

此次发掘,我们采用了英国的发掘记录方法,填写英国的发掘记录表。英国的考古发掘记录方法与中国存在一定差异。在中国考古的规程中,地层与遗迹有着不同的编号方法,不同遗迹也有不同的表示方法,如①层表示地层,H1 表示灰坑,Q1 表示墙体,Y1 表示窑址等等 ;而英国考古工作者则将地层和遗迹均称为 Context。对于每一个遗迹而言,遗迹本体和遗迹内的堆积又分别是不同的 Context。这就意味着,单从编号来看,无法判断这个编号具体代表着什么,它可能是地层,可能是遗迹本体,亦可能是遗迹内的堆积 ;对于相互叠压的两个地层而言,遗迹编号可能也相差甚远。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按中国考古的方法做一份中文记录,并将中英文记录及遗迹编号进行对应。对于初次参与境外考古的我们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此外,阿联酋的地理环境、文化传统、当地人民的工作生活方式与国内相差较大,这些都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阿尔马塔夫位于海滨,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文化层以上覆盖了厚厚的沙层,海风不断带来新的沙土。因此,这里的地层普遍较薄,数量较多,我们发掘的任务主要是分清每一层地层,探明遗址的地层堆积情况。起初,我们只看到晚期地层的简单叠压,发掘过程中必须非常仔细判断土质土色和包含物的变化,以免出现失误 ;随着发掘的进展,石墙、灶、路面等各种遗迹现象也相继揭露出来,拉斯海马先民生活场景的一角逐渐呈现在我的面前。由于时间的限制,我们的探方没能发掘完毕,更早期的地层没有揭露,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每天收工之前,我们都要梳理当天的发掘情况,理清单位之间的关系,完成探方日记,并在返回驻地后填写各种中英文记录表。起初的地层关系较为简单,中英文遗迹编号尚能清楚对应。但随着文化层的揭露,层位关系开始复杂,记录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逐渐理解了英国考古的记录方法,掌握了常用的田野考古的英文词汇,同时也发现两种记录各有其优势。中国记录方法的优点在于直观明了,通过编号就可以知道每个单位的性质 ;而英国记录方法将遗迹本体单独给予一个编号,与遗迹内堆积区分,更为细化。

阿联酋气候炎热,每年的冬季(大概 11 月到次年 1 月)是最适宜野外工作的时间,室外最高温度不到 30℃。但光照仍十分强烈,威力惊人。有一次,在拉斯海马文物部门工作的匈牙利领队 Tibor 提前五天就告诉我们要下“大雨”的消息,要求我们做好工地的防护工作。我们紧急购置了大量塑料布,在下雨前一天将探方盖好。没想到第二天,雨稀稀疏疏地下着,不久即雨过天晴,阳光穿破云端,直射大地,让我们对这样一场精心防范的“大雨”大失所望。但由于阿联酋没有排水设施,即使只是一场小雨,也使得路面的积水过了好多天才完全消退。

阿联酋人口大约为 930 万,其中外籍人口约占 88.5%,我们工地的工人来自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等国。我们之间的交流主要用英语进行,因为口音的缘故,起初并不顺利,但随着不断的磨合,我们的交流越来越顺畅,他们也逐渐了解了考古的工作方法,可以与我们更好的配合。每天清晨抵达工地,工人们都会和我们一一握手问好,并时不时带给我们一些椰枣等特产。在我们探方工作的纳萨夫来自巴基斯坦,在一次交谈中,他告诉我们他身在祖国的亲人正处在战火中。很难想象,这个和我朝夕相处、心地善良的人,曾生活在战争的动荡和不安中。但他生性乐观,在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即使提到远方的亲人,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忧伤。

中国瓷器—海上丝绸之路的见证

过往的考古工作表明,朱尔法遗址分布着大量的中国外销瓷,本次对阿尔玛塔夫遗址的发掘也证实了这一点。遗址中发现了大量元代至明早期的龙泉青瓷残片、明中后期的青花瓷残片,也有元代青白瓷、青花瓷,明早期青花瓷产品。因为中国陶瓷有着较为完善的年代序列,因而也成为遗址分期断代的重要标尺,同时它的输入也是当地贸易变化的重要参照。从中国陶瓷的发现情况可以看出,14、15 世纪大多是龙泉青瓷,景德镇窑产品数量较少;16 世纪,随着龙泉窑的衰落,景德镇青花瓷成为该地中国陶瓷的主流产品。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埃及福斯塔特遗址、肯尼亚格迪古城遗址和乌瓜纳遗址,这些遗址同朱尔法遗址一样,均在15世纪后期出现了青花瓷取代青瓷的趋势。除中国瓷器外,遗址中还发现了泰国、缅甸、越南等地的仿烧青瓷器,以及来自伊朗、也门等地区的伊斯兰釉陶、陶器、玻璃等。可以说,拉斯海马朱尔法遗址汇集了海上丝绸之路上大量商品,毫无疑问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值得一提的是,在遗址的调查和发掘过程中,还发现了明永乐时期的官样龙泉青瓷和景德镇御窑青花瓷器,这说明该地在当时与明王朝存在官方交往,很有可能郑和的团队就到达过这里。

印象拉斯海马

阿联酋是伊斯兰国家,清真寺在这里随处可见。每天凌晨三点,清真寺礼拜的音乐就会回响在城市的上空,唤醒睡梦中的我们。我们的工人也大多是穆斯林,每天要进行多次礼拜,我们的发掘需要尊重他们的宗教信仰,给他们留出做礼拜的时间。因此,这里的发掘时间也与国内有所不同。每天发掘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半结束,以便工人们早点下工去做礼拜。每周五是阿联酋的大礼拜日,这一天,所有穆斯林都要到清真寺礼拜,我们的工人也不例外,我们也就有机会休息一天进行调整与室内整理。每逢周五,街上的车要比平日少很多。

阿联酋国土面积不大,物产并不丰富,生活物资主要依靠进口。食品主要来自西亚邻国(如伊朗、沙特、巴林等),生活用品主要来自中国和东南亚,一些高档商品则来自欧洲,阿联酋本地商品极少。其中,“中国制造”在当地占据重要地位,随处可见“MADE IN CHINA”的标识,商场里也摆放着大量中国品牌的商品,让人倍感亲切。

拉斯海马本地特产不多,但超市里有许多周围其他西亚国家的特产,其中最著名的可能要属椰枣了。椰枣主要产于中东地区,营养丰富,柔软甘甜,是很好的营养滋补食品。阿联酋商场里,椰枣随处可见,是我们在发掘之余非常喜爱的零食。

临别时,面对奋战多日的探方,面对着渐渐熟悉的环境,内心不舍。短暂的一个月的发掘,让我们深入了解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明,了解它辉煌灿烂的历史,了解它在东西方文化交流过程中的独特作用。拉斯海马朱尔法遗址的发现,是早期全球化的缩影。时至今日,全球化更是不可阻挡的潮流,因此更需要不同文明间相互理解、相互尊重。不同地区的历史或许有时间长短之别,但同样拥有着辉煌灿烂的文化。期待着更多历史的细节能够被展现,让世界看到古老丝路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