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唐内希普?

对于国内学术界来说,唐内希普(Fakhri DaneshpourParvar)教授恐怕是一完全陌生的名字。今年她已经81岁,但仍然思维敏捷,能够流利地使用汉语、英语和波斯语。

第一次遇见她是个意外,2018年11月参加第三届“丝绸之路考古与文保”国际学术会议,在大不里士刚下飞机,一位戴黑头巾、身着深色长羽绒服的老太太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您好!你们来自中国吗?”会议中,她做了《阿达比尔瓷器与丝绸之路的关系研究》的报告。

第二次见她属于崇拜,欣然前往。第二次见面时,这位老人无不落寞地向我倾诉:“我是第一个去中国学汉语,又回到伊朗的人,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中国学者记得我,从来没有中国人邀请我。”对于这样的一种孤独,我安慰老人道:“老师,您别担心,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知道您的。如果有机会,他们会邀请您去中国的。”

说起汉学家,我们耳熟能详的都是欧美日学者,如美国的薛爱华(Edward Shafer)、法国的沙畹(Edouard Chavann)、日本的梅原末治(うめはらすえじ)。15世纪以后,欧洲国家开始在全世界殖民,它们的学者开始研究世界各地,也进入我们这片东方的土地,研究我国的历史和文化,成果丰硕。

但是对于其它国家的汉学家,我们知之甚少。唐内希普教授就是一位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中国艺术的学者,被《伊朗青年报》称为“伊朗考古之母”。

唐内希普教授于1938年2月22日出生于德黑兰市雷伊街。她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师,母亲是一名《古兰经》老师;她有三个姐妹,两个是牙医,一个妇产科医生;还有一个哥哥是伊朗著名的牙医。1966年她进入德黑兰大学文学与人文科学院学习考古学,后又在那里攻读硕士研究生。她读书非常用功,毕业时成绩为考古专业第一。

1971年,在德黑兰大学和文化部的毕业典礼上,她获得了巴列维王朝的文化等级奖章。当时的院长内噶班(EzzatollahNegāhbān)博士以及考古专业主任达内史瓦尔(SiminDāneshvar)博士对她特别欣赏。达内史瓦尔博士建议她去中国留学,回国后接替自己的职位。那一年,德黑兰大学文学系有三个出国留学名额,作为专业第一名的唐内希普听从老师的建议,选择学习中国文化。而另外两名学生,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阿富汗。

1971年,在唐内希普教授的人生道路上,是一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8月16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伊朗建交。同年9月,她踏上了飞往台湾的航班。从此,唐内希普开始和中国文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内希普的留学生活

唐内希普教授本来计划去台湾攻读博士学位,可是当时台湾大学考古专业没有博士学位授予点,因此她只能选择攻读中国艺术专业硕士。

回忆起年轻的留学生活,唐内希普教授充满了欢乐与温暖。她回忆说,当时中国台湾每个月给她400NT的奖学金,可以说相当丰厚。除了满足日常吃住要求外,还有富余,可以购买衣物等物品。和周围的同学相比,她的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除了中国台湾奖学金,她偶尔也会接受家里的经济支持。40年前,伊朗的经济雄厚,GDP一度排名世界第五,而那时伊朗货币里亚尔购买力也很可观,5000里亚尔相当于1美元。

唐内希普教授那时住在留学生宿舍里,周围都是来自各个不同国家的学生,每个学生经济能力不一。为了帮助其他同学,她餐饭后会购买比较多的水果,送给宿舍其他的同学。当时她的室友要去美国,可是没有钱,于是她借给了室友150美元,20年后室友还给她2000美元。

在台湾大学,唐内希普教授学习了中国历史和艺术,在那里她学会了汉语。至于那些授课老师的名字,因为年代久远,她已记不清了。然而对于那里的生活,她记忆非常清晰。至今,她还保存着当时的毕业证、台湾朋友的照片、举办活动借用教室的凭证等小物件。她怀念台湾的生活,也思念着能再次去中国看看,常说:“台湾和大陆,文字一样、语言一样、文化一样,本来就是一体的,我学的知识都是中国的知识。”

1976年,唐内希普教授从台湾大学毕业,至此她整整学习了6年的中国历史和艺术。她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更多地来自课堂和课本,而实地考察的经历较少。伊朗导师对她说,如果你真想了解中国艺术,你有必要去大陆看看。经过一番曲折,唐内希普在一名伊朗外交部专员的陪同下来到大陆,爬了长城,参观了紫禁城、天安门,也看到了中国的瓷器和其它文物。

▲ 春节外籍学生联谊会上与外籍友人合影

唐内希普与伊朗汉学

“我相信人有前生,我也相信我的三分之二的前生在中国,剩下的三分之一在印度和伊朗。”在一个晚间的闲聊中,唐内希普教授谈起了自己的“前生今世”。她去过中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印度、土耳其等国家,诸多国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中国。

1976年,唐内希普教授回到伊朗,到母校德黑兰大学任教,在考古专业教授中国艺术、印度艺术、蒙古至萨法维王朝历史、伊朗艺术史和伊朗绘画艺术等课程,这一教就是40多年。伊斯兰革命之后,她担任德黑兰大学考古系主任5年。作为伊朗历史上第一个公派去中国留学的学生,她回国后,尽可能地将自己的知识传播出去,一方面她在德黑兰大学教授中国艺术和历史,另一方面她也积极致力于在伊朗建立汉学。

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的前身是伊朗国立大学,在波斯语中“沙赫德”意为烈士,“贝希什提”是烈士默罕默德·贝希什提的姓,也意为“天堂”。1996年,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首先开设汉语专业,唐内希普教授是该专业第一位系主任,前后一共担任了11年。在贝希什提大学任职期间,唐内希普教授每个月的工资只有90万里亚尔,而其他专业同等职位的工资是1000万里亚尔。虽然工资微薄,同时身负建设伊朗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的重任,但是她欣然接受这种不平等,因为她眼里所看到的不是金钱,而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感。

专业建设之初异常艰难,既缺乏物质基础,也没有师资力量。为了解决汉语书籍问题,唐内希普教授经常去中国驻伊朗大使馆,请求中国大使馆的帮助,请他们派一些中国老师过来,请求一些中文书籍。“当时中国大使馆让我自己去他们的图书室选书,选完书,我就带回学校。”她这样回忆着她年轻时的“壮举”。经过多年的努力,贝希什提大学的教学体系逐渐成熟了,由最初的每四年招收一届学生,慢慢地缩短年限,变为每两年招收一届学生,每一届的学生人数在20个左右。

目前伊朗有四所大学开设中文系,分别是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德黑兰大学、塔巴塔巴伊大学和伊斯法罕大学。薪火相传,现在这四所大学里的很多老师都是唐内希普教授的学生。阿明老师是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的第五届学生,现在为德黑兰大学中文系主任,也曾留学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在那里取得了博士学位。他读本科时,唐内希普教授为中文系主任。说起唐教授,阿明老师脸上泛起了温暖的笑容:“她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师,总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唐老师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也多亏了她,如果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伊朗的中国学,就没有我们这些学中文的人。”

如今,唐内希普教授虽然已经退休,但仍衷心于研究中国文化,也努力沟通伊朗和中国之间的文化。对于很多来伊朗寻找研究资料的中国学者,她总是慷慨地给予最大的帮助。

▲ 唐内希普教授在霍尔木兹,右一为唐内希普教授

唐内希普与考古学

在伊朗人的心目中,考古是一门需要和脏兮兮的泥土、破碎的陶罐、瓦片等打交道的学科,似乎与优雅、体面无关。实际上,唐内希普教授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更为温和诗意的教育。

但是大概从5岁开始,唐内希普教授就对收集小玩意感兴趣,她常常收集旧硬币、金币和其它一些小手工艺品,然后将它们放在小陶罐里,放在房子的地下室里。有时候,她将这些小陶罐从地下室里取出来,清洗干净。

如果没有选择考古专业,唐内希普教授说,她估计会选择动物学或地质学。她本人异常热爱考古专业,但是一开始,家人是反对她学这个专业的。一天,她母亲在院子里,对着破碎的水壶嘟囔着:“我女儿在拿到三个文凭后就可以将这只破水壶拼接起来。”尽管如此,在后来的学术道路上,家人还是她最大的支持者。

2010年,唐内希普教授72岁,虽然已过古稀之年,她仍然选择去印度海德拉巴的奥斯玛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Osmania ),攻读印度文化历史与考古博士学位,并于2015年拿到博士学位,2015年回国。

▲ 唐内希普教授带领学生研究青花瓷

因为受到伊斯兰革命和两伊战争的影响,唐内希普教授发表的文章和书籍不多,目前我们知道的已发表的论文有《霍尔木兹海峡所见瓷器在中国和伊朗的流传》、《中国龙纹饰对伊朗艺术建筑的影响》和《中国和伊朗的艺术文化比较研究》等,即将出版的博士论文《印度与伊朗间的文化交流——以及伊朗阿巴斯港的印度庙研究》。

她在德黑兰大学的硕士论文是《加兹温平原》,指导导师是伊朗考古之父内噶班(EzzatollahNegāhbān);在台湾大学的硕士论文是《中国和伊朗间的政治、文化、艺术、商业、宗教的联系交流》,均未出版。

唐内希普教授参与过的发掘较多。年轻时,她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考古工地上,她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来生育养育孩子。她参与过的大型发掘有霍尔木兹海峡、胡泽斯坦、加兹温他克斯坦等,并于霍尔木兹海峡发掘中担任瓷器组主任等。目前,她主要收集和整理关于伊朗和印度之间联系的资料(从古代到恺加王朝),以及中国青花瓷在海上丝绸之路的传播。

因为常年辗转于各大博物馆,所以她对伊朗的瓷器以及在伊朗的中国青花瓷颇有研究。对于伊朗国家博物馆以及阿达比尔陵寺所藏青花瓷,她都了如指掌。因为缺乏合作团队,她单枪匹马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来编纂这些地方青花瓷的图录。鉴于唐内希普教授毕生致力于考古研究,2019年6月,德黑兰大学授予她考古学终身成就奖。

▲ 德黑兰大学授予唐内希普终身成就奖

虽然唐内希普教授毕生从事于考古,特别是和中国瓷器有关的考古工作,在伊朗是第一人,但是当今中国学术界知道她的人甚少。而对于中国的考古学家,唐内希普教授最早接触的是夏鼐先生和安志敏先生等人。

1977年10月14日至11月4日,中国考古学家夏鼐先生率团来伊朗考察并参加伊朗考古年会,当时一起前往的还有卢兆荫、王仲殊、安志敏以及翻译许博渊。

而1977年,唐内希普教授已经留学归国,作为最早一批去中国留学的学生,能流利讲汉语,便担任了此次伊朗方的翻译。而这一次的中伊双方的交流在两国各自的文字记载中均能找到印证。

夏鼐先生在日记中六次提到了唐内希普教授。我们翻开1977年10月份的《夏鼐日记》,便能看到这样的文字:“来机场迎接者有文化及艺术部副部长A.Pourmand(普儿门德),办公室主任AüneSanrat,考古中心主任F.Baghezedchl(贝格扎德),博物馆馆长Kiyani,翻译F.Daneshpour(唐内希普),工作人员Senaghation,我们使馆焦若愚大使、徐世光二秘、姜品兴翻译。”

“今天为伊朗考古研究年会的开幕日,国王的姨夫、文化艺术部长Pahlbod亲自出席开幕式。开会前,部长和我国代表团谈话,并约我们到他那里看72年王后访华的纪录片。”

“返旅舍,我将F.Daneshpur的《中国艺术对伊朗的影响》一文阅毕,准备明天还给他。”在夏鼐出访伊朗的那段时间里,唐内希普教授作为翻译和向导与中国考察团有着较多的接触。对于夏鼐的印象,她说:“他是一个很温和,很好的人。”而在伊朗这边,《伊朗考古八十年》一书中也记载着中国考古队来访的这件事。

▲ 图六 夏鼐率团参加伊朗考古年会 照片中的人物,从左至右,分别为:唐内希普、夏鼐、卢兆荫、王仲殊、安志敏

写在人生的最后

唐内希普教授家的客厅北向墙壁上贴满了中国字画,有老子图、孔子图、斗鸡图等中国特色浓郁的书画。她的书房像一个仓库,汉语的、波斯语的、英语的以及乌尔都语的都有。因为书籍特别多,导致书架无法容下它们,于是就层层叠放在地毯上或座椅上。唐内希普教授喜欢收藏中国的书籍和小玩意儿,很多的物件都是来中国留学和访问时中国友人赠送的,有字画、小雕像……

对于中国的历代名人,唐内希普教授最为崇拜宋徽宗,喜欢宋徽宗的字画。对唐教授来说,宋徽宗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而被我们中国人所看重的“皇帝”的头衔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说到宋徽宗,唐内希普讲述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2008年,她去河南参观宋朝的都城开封。旅途休憩中,突然一阵大风吹过,一张一百人民币被刮在唐内希普的脚下。当时她开心地对同伴讲到:“这是宋徽宗送来的午餐钱,他知道我很崇拜他,所以就奖励这个午餐。”

年轻的唐内希普教授经常为了学习而压缩睡眠的时间,常常只睡四五个小时。而如今退休了的她,因为上了年纪而无法入睡,每天晚上的睡眠只有四个小时。凌晨四点醒来后,她就开始打开客厅里的窗户,将放置在靠近墙壁案板上塑料桶里的谷物舀出一瓢来,放在窗外,喂外面散养的野鸽子。

中午时,她会稍微休息一下,剩下的时间,她就一个人整理自己收藏的大量的中国瓷器照片和资料。下午四点多,德黑兰上空的鸽子又会如约而至来到她家的窗外,她再一次打开窗户,再次喂食,看着它们慢慢地啄着谷物。

她的丈夫在十二年前去世,如今能长久和她作伴的,就是窗外那些鸽子了。

(作者:陈彬彬,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