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艺术是多文明多族群文化荟萃、文化交融的结晶。今天我们对其进行知识考古,不仅要发掘它言说着什么,而且要发现它背后的深层文化结构。撒马尔罕古城壁画中的李唐帝后便是异域想象、自我投射和历史事实的光影折叠。

撒马尔罕古城大使厅的壁画,于1965年由苏联考古队在阿弗拉西阿卜遗址出土,展现的是波斯新年“纳乌鲁兹”,印度神话史诗,突厥、吐蕃、高丽、大唐、波斯使节团历史记忆和李唐帝后欢庆端午节的文化杂合。

在大使厅北墙上有两个图像板块,绘有唐人的生活图景。宿白教授认为骑马射豹的是大唐使节,而康马泰教授则认为是唐高宗在上林苑猎豹;另一幅是武则天在曲江池上扔粽子喂鱼,因为这一天正是中国的端午节,同时又是波斯帝国的新年。

  ▲壁画据研究是“武则天乘龙舟”

波斯人尚武,国王的政治活动主要有三:打猎、出征和听政。因此,我们经常在考古文献上看见西域人猎狮、猎豹或围猎野猪的场景。粟特人属于东部波斯人,他们长于经商;撒马尔罕地处波斯、印度、突厥和中国的十字路口,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枢纽,这里不仅促成了丝绸之路上物质的运输,而且沟通了精神财富的往来。当苏定方率领大唐军队灭掉西突厥之后,朝廷在康国(今撒马尔罕)设置了康居都督府,隶属于安西大都护府,保障丝绸之路的畅通。

粟特人勇武,《大唐西域记》记载:“其王豪勇,邻国承命,兵马强盛,多诸赭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粟特人的国王喜欢狩猎,于是粟特人也认为天可汗唐高宗也乐于畋猎。他们崇尚英雄天子,因而他们心目中的大唐皇帝也是驰骋在草原上的猎豹高手。粟特人对李唐的移情认知不能说完全是错误的,因为李唐皇室身上确实流淌着鲜卑人的血。鲜卑人是游牧民族,以健硕为美,崇尚野蛮精悍之气,李唐皇帝如李渊、李世民等本是喜欢打猎的,但是汉家文化要求皇帝为社稷着想,须持重贵生,故大臣们反对皇帝驰骋打围、畋猎游乐。

  ▲壁画北墙上“唐高宗猎豹”

唐高宗李治生有风疾,经常头晕。《新唐书》记载:大唐永淳二年(683年),“帝头眩不能视,侍医张文仲、秦鸣鹤曰:‘风上逆,砭头血可愈。’后内幸帝殆,得自专,怒曰:‘是可斩,帝体宁刺血处邪?’医顿首请命。帝曰:‘医议疾,乌可罪?且吾眩不可堪,听为之!’医一再刺,帝曰:‘吾目明矣!’言未毕,后帘中再拜谢,曰:‘天赐我师!’身负缯宝以赐。”显庆五年(660年)以后,唐高宗经常头晕目眩,因此不可能骑马围猎。由于受到汉文化的影响,大臣谏止畋猎者历代不乏其人。皇帝持重守成,一般也不会以畋猎自放。

波斯人喜欢在封闭之地围猎,因此,想象唐高宗在上林苑猎豹。其实,上林苑是皇家公园,里面并没有野生的豹子。中国有华南豹、华北豹、东北豹,也有从西域进贡而来的豹子。在懿德太子墓甬道壁画里,可见胡奴牵着一头云豹,跟随着打猎的人群。豹子一般不是被打猎的对象,而是如同猎犬一样追逐野兽的捕猎助手。

  ▲武则天和侍女面貌

康马泰教授指出,在撒马尔罕古城大使厅北墙的壁画中,唐高宗骑马手持长矛猎豹,英勇无比。“同一头花豹在一个画面上重复出现两次,一次是被唐高宗手中的长矛刺穿,第二次是颓然倒在马蹄边。”因此,撒马尔罕大使厅壁画中猎豹者即使真的是唐高宗,也不过是粟特人对大唐皇帝的异域想象,而非历史事实。

在一湖池水之上,有两条船,其中一条大船上有九位女子在泛舟。中间一位体貌格外高大肥胖(这是当时的画法,如南墙壁画里撒马尔罕新年祭祀,国王骑马出行,其尺寸之大格外引人注目;再如阎立本《步辇图》中的唐太宗,其体格也格外高大。康马泰认为这是粟特艺术的特征之一),身穿宝蓝色外衣,据马尔夏克教授考证,她就是天后武则天。

  ▲按照服饰推断应当是粟特的贵族

然而,洛阳的武则天平常穿着什么衣服呢?《旧唐书·志》第二十五记载:“皇后服有袆衣、鞠衣、钿钗礼衣三等。袆衣,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其衣以深青织成为之,文为翚翟之形。”从中可知,武则天端午节的衣服应该是深青色的。宝蓝色是中亚游牧民族王后独享的色彩,高雅尊贵。宝蓝色与青金石有密切的关系,青金石为中亚今阿富汗一带所出产。撒马尔罕古城大使厅的整个背景便是宝蓝色的。北壁的壁画中,武则天的宝蓝色外衣,毋庸置疑,是粟特画家将康国王后的外服比附于武则天。

唐人重视端午节。笔者阅读《辽史》,发现契丹人也过龙舟节,当时颇感突兀和意外。一般说来,赛龙舟多见于江南水乡,塞北草原竟也过龙舟节?现在想来,应该是李唐节日传统的遗留和传承。大唐为何举国上下欢度端午节?是不是因为与粟特人的新年在日期上接近或相同的缘故呢?毕竟,大唐在中亚实行羁縻制度近百年。

武则天所乘坐的龙舟,代之龙头的是格里芬,它的形象是鹰嘴狮身。毛铭研究员认为,中亚人把守护黄金的鹰嘴狮身兽视为龙。显而易见,粟特画家意识中的中国龙可能就是这个样子。阿富汗吐哈特-伊-沙金遗址出土的宝剑,其剑柄便是格里芬头像。从而表明,粟特画匠创作壁画时所依据的是他们自己的知识认知和艺术想象。

  ▲壁画上的山西人武则天

在武则天泛舟图上,还有一个独特的琐罗亚斯德教的吉祥神兽塞伊娜,中古波斯语称之为森木鹿,它犹如中国的龙凤一样是杂合动物的形象,上身是一双马蹄足,下身是卷曲分叉的鱼形尾,中间是张开待飞的双翼。通常,森木鹿是狗头、鸟身、鹿腿、鸟尾或狐狸尾。琐罗亚斯德教崇尚光明,波斯艺术中的森木鹿是“神之荣光”的表征。它亦与琐罗亚斯德教神话中河神、水神的形体关系密切。森木鹿出现在唐风的绘事中,便是明显的粟特画家对大唐的遥想玄思。

水中有四条鱼唼喋,顺时针组成一个“卐”字。“卐”是上古时代部落族群的一种符咒,见之于古代埃及、印度、波斯、希腊等国。最初它是太阳或火的象征,后来成为吉祥的标志。婆罗门教将“卐”视作好运的象征,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佛教或将其写作“卍”,武则天将其定为右旋,定音为“万”。池水中的鱼拼成“卐”字,又表明了什么呢?在此,可以抛出这一疑问。撒马尔罕古城大使厅四壁上的壁画,是东西方文化、文明交流融合后的艺术结晶,北壁壁画中的李唐帝后是粟特人的异域想象、自我文化投射和宗教认同的形象物语。

  撒马尔罕壁画给我们的启示就是任何国家形象的塑造、认知和阐释,都打上了注视者自我文化的烙印,以及对异域文化的了解、把握和想象。艺术作品中的国家形象,与其说是客观的再现,不如说是主观的认知;与其说是历史的真实存在,不如说是艺术的情感表达;与其说是集体记忆,不如说是文化杂合。

(张同胜 作者为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伦理诗学中的民族性问题研究”、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丝绸之路文化间性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