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

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十八件国宝级文物中,有两件是从不出境展出的。其中之一,是一把唐代的鎏金银壶。它与三彩载乐骆驼俑、双环望仙髻女舞俑一起,展示着古代中国鼎盛时期的文明风貌。而熟悉历史的人,对它的感情会更加复杂。因为这把银壶在展现唐王朝包容万邦的气象之时,也是一曲王朝盛极而衰的挽歌。

1970年10月5日,陕西省文化组办公室的电话响起了。电话是省革委会打来的,说陕西省公安厅下属的一个收容所挖地基,挖出了一个陶瓮,还有一个银罐。收容所在西安市南郊的何家村。陕西考古所的杭德洲带了几个工作人员,随即赶往现场。

当考古所的工作人员到达现场时,陶瓮和银罐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东西摆在会议室的桌上。满满一桌子金黄银白,让所有目睹的人都目瞪口呆。

毫无疑问,这是古代埋藏的宝藏。考古学家们迅速在挖出陶瓮的地基周围继续勘探,当月11日,在离第一个陶瓮出土地点一米左右的地方,泥土下又传来一声脆硬的撞击声,第二个陶瓮被发现了。当时围观的人中还没有人想到,在这个收容所下面,居然埋藏着二十世纪唐代考古最重要的发现。

两个陶瓮里,装满了精美绝伦的金银器、玉器、钱币和铜器,甚至还有琥珀、石乳等珍贵药材,琳琅满目,多达千余件。其中,仅钱币就有近40种,包括30枚金“开元通宝”,421枚银“开元通宝”,还有西域高昌国的吉利钱、日本元明天皇时期的“和同开珎 ”银币、波斯萨珊王朝的银币、东罗马帝国的金币。

▲ 金开元通宝

所有这些钱币和文物,都把时间指向了历史上的一个盛世——李唐王朝。每一件器物都精巧华丽,光彩夺目。它们以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突然重现世间,把一个王朝的繁华和风采展现在世人面前。

在这些令人惊叹不已的宝藏中,有一件银壶尤为夺人眼目。银壶的壶形如扁圆的皮囊,以银片捶打、焊接而成,上有鎏金提梁。提梁前为壶口,盖以鎏金覆莲瓣纹壶盖,盖顶铆接银环。一条细巧的银链将壶盖和提梁连接起来。

在壶身两面,有两匹对应的鎏金骏马。马的后腿弯曲蹲坐,前腿直立,马尾高扬。马口中衔一只酒杯,脖子上系有彩带,飘洒于身后。马的形状是在壶壁上捶打出来,所以如浮雕般凸起,富有立体感。

▲ 镶金兽首玛瑙杯

金银器物的制作,到唐代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峰。利用金属延展性,捶打出器形和纹饰的捶揲技法,在商周时期就已初具,可以制作青铜器和玉器上装饰的金箔。而到了春秋战国之时,已能制作精美的银盘和匜。汉代的丝绸之路带来了中亚和西亚的金银器加工技术,并与中原的技法交流与融合。到唐代,工匠们对金银捶揲技法已掌握纯熟,能够制造出极为轻巧而纹饰精细的器物。得益于精湛的捶揲技法,银壶上骏马的细节才能表现清晰,口鼻眼的轮廓、躯干的肌肉线条都历历可见,形象跃跃欲出。

而皮囊形的壶身,显然是借鉴了游牧民族的器物形制。北方的契丹民族常常携带这种形状的皮囊,用来盛水盛酒。唐朝的工匠毫不顾忌地借鉴了少数民族的器物外形,创造出独特的华美之制。

让人过目难忘的,是壶身上两匹鎏金骏马的姿态。器物图画中马的形象源远流长,如秦代兵马俑中的陶马,东汉时期的铜奔马,以及唐代三彩马佣,或作奔跑之姿态,或昂首站立。这件鎏金银壶上的骏马,却是恭敬蹲坐的姿态,而且口衔酒杯,加上脖子上飘飞的绸带,仿佛是在翩然舞动之后,向人主行礼。

▲ 唐邢窑白釉皮囊式壶,现藏故宫博物院

在《旧唐书》中记载,唐玄宗李隆基在位多年,喜爱音乐,凡设宴聚会,就到勤政楼。头一天,掌管皇帝警卫和仪仗的金吾带领北衙禁军,在天色未明之时陈设仪仗,光禄寺准备膳食。及至天亮,百官朝贺。之后,百官和贵戚、前两朝的王族后裔,以及诸蕃酋长依次就坐。之后,执掌礼仪音乐的太常寺奏响了音乐,丝竹鼓乐之声错杂华丽如锦缎,声音震动了城阙。

盛宴持续到天黑,此时从皇宫的马厩牵来三十匹“蹀马”,也就是会跳舞的骏马。乐师奏响《倾杯乐曲》,三十匹马昂首甩尾,按着音乐的节拍纵横舞动。又在楼前安设三层板床,令人乘马而上,抃转如飞。然后,数百宫女从帷幕后走出来,敲响雷鼓,奏起《破阵乐》、《太平乐》和《上元乐》。西域和海外的酋长、使臣被恢弘的演出震慑得目瞪口呆,华美庄严的乐声在长安夜色里直入高天。

毫无疑问,这些善于舞蹈的骏马,是深得玄宗喜爱的。唐人郑处诲写的笔记《明皇杂录》中记载,玄宗曾经命人训练舞马“四百蹄”,即一百匹。这些舞马还被分为左右、部目,用绣花的绸缎、金银络头和珠玉装饰它们。当舞马的表演到达高潮时,他命壮士举一榻,让马在榻上起舞,而穿淡黄衫、系玉带的少年乐工立于左右前后。

当时,玄宗的宰相张说文才高妙,又致力改革政治和军制,巩固边防,是推动“开元之治”的重要人物。史书中说:“开元文物彬彬,说居力多”。在张说的文辞里,就有十多首歌咏“舞马”的诗篇,可见当时,舞马盛况是盛唐繁华的骄傲。

其中一首名为《舞马干秋万岁禾府词》的诗说:“圣皇至德与天齐,天马来仪自海西。腕足徐行拜两膝,繁骄不进踏千蹄。髬髵奋鬣时蹲踏,鼓怒骧身忽上脐。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掉尾醉如泥。”

“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掉尾醉如泥”,恰恰是那件鎏金银壶上骏马的姿态。于是,银壶有了确切的名字:“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

▲ 唐长安城平面图

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件精美的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连同满满两瓮的金银珠宝,会埋藏在何家村的地下?

唐代的长安城包括了今天的西安市城区、东郊、西郊的小部分以及南郊的较大部分,城墙开有十二门,城内街巷纵横,划分为110坊。何家村所在的地方,当时是兴化坊,坊内有寺,许多达官贵人的宅邸就在兴化坊内,包括邠王李守礼、尚书右仆射、密国公封德彝、京兆尹孟温礼的住宅。

在何家村窖藏出土,轰动文物界之后,郭沫若曾经考证认为,这些珍宝是在唐玄宗李隆基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六月,因安禄山之乱逃奔四川时,邠王李守礼的后人所窖藏。

但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齐东方有不同的看法。史籍记载,邠王李守礼虽然是唐高宗的长孙,但是无才无德,只知沉湎酒色,挥霍无度,经常负债数千贯,不大可能留下大笔的珍宝,而且邠王府邸早在安史之乱前就已不存。

齐东方先生考察了与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埋藏的一起器物纹饰流行年代,以及银饼上的刻字,认为埋藏的年代应该在公元8世纪晚期。

在那段时间,长安城刚刚从安史之乱的浩劫中喘息过来,又陷入了一次突然的灾祸。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八月,叛将李希烈围攻襄阳,为解襄阳之围,玄宗的曾孙、唐德宗李适诏令泾源节度使率军救援。当年十月,泾源节度使姚令言带领五千士卒到达长安城,随后行进到浐水。朝廷的赏赐微薄,仅给粗饭,引起了士兵的愤怒。

士兵们说:“吾辈将死于敌,而食且不饱,安能以微命拒白刃?闻琼林、大盈二库,金帛盈溢,不如相与取之。”于是哗变。德宗急忙派人装了两车彩缯,前往安抚,但是乱军已经抵达丹凤阙下,皇帝又急令神策军去抵挡,但无一人听命。于是,德宗只好与“太子诸王妃主百余人”仓皇出北苑,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叛军随即大掠长安。

第二年五月,官军才击败叛军,德宗回到劫后的长安城。逃亡中,他发布罪己诏,说自己的削藩政策“失其道”,引起了天下大乱,赦免了叛乱的节度使和将领。从此,唐朝的藩镇割据遂成积重难返之势。大唐天子的威严,再也无法号令中国。

而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兵乱中,有人仓皇不及,将这些财物埋在了兴化坊的地下。这个人是谁,史学界还无定论。也许他死于乱军之中,也许在官军收复长安之后被作为乱党正法,总之,他再也没能回来,取出这些珍宝。

▲ 唐德宗李适像

至于玄宗喜爱的那些善于舞蹈的骏马,它们同样消散在大唐由盛而衰的剧变里。《明皇杂录》中写道,安史之乱,唐玄宗逃亡蜀中,宫苑里的舞马于是流落民间。安禄山曾经看到过舞马表演,深感喜爱,于是将几匹舞马带到范阳。后来,这些马为叛将田承嗣所得。田承嗣不知道这是宫廷的舞马,和战马一起养在马厩里。

有一天,军中犒赏士卒,吹奏音乐,舞马听到乐声,不能自禁,如同在勤政楼前的欢宴上一样,随着乐声起舞。养马的士卒以为这是妖怪作乱,便用扫帚打它们。舞马却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舞蹈没有遵循节拍而受惩罚,于是“抑扬顿挫,犹存故态”。马厩的官吏于是去禀告田承嗣,田承嗣下令痛打舞马。当时有人知道这是宫中的舞马,但是害怕田承嗣的暴戾,始终不敢进言劝阻。于是最后的几匹舞马在马厩里昂首扬尾,奋力舞蹈,而受到的鞭挞也更加激烈,最后全部倒毙在马槽之下。

从此,舞马在大唐的宫苑中消失了,只留下片段的诗文,和仓促埋藏地下的银壶,记录了它们的舞姿,成为唐王朝盛世的挽歌。史书记载说,安史之乱后,唐玄宗回到长安,夜里登上勤政楼,楼下再无骏马舞蹈祝寿、宫女云集,齐奏《破阵乐》和《太平乐》的恢弘胜景。玄宗凭栏南望,只有烟云满目。他亲吹玉笛,劫后余生的梨园弟子唱起了《凉州词》,曲罢相睹,泪零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