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报考北大考古专业而备受关注的湖南留守女孩钟芳蓉,收到了她的“偶像”、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赠予的口述自传《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樊锦诗是出身优渥的上海娇小姐、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人生本可以有无数条路,她却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在大漠深处,爬进黑黢黢的洞窟,一待就是54年。可以说,没有樊锦诗,就没有今天人们看到的莫高窟。本文摘自《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

▲ 樊锦诗在敦煌(考古中国配图)

每当苦闷和烦恼时,我都喜欢去第158窟看一看。

第158窟内的佛床上,卧着莫高窟最大也是堪称最完美的释迦牟尼佛涅槃像。卧佛像长15.8米,头向南,足向北,右胁而卧,面向东。一千二百多年来,始终从容不迫、宁静坦然地面对着朝圣者。第158窟因洞窟甬道北壁保存有“大番管内三学法师持钵僧宜”题记,可知是中唐(781—848)吐蕃政权统治敦煌期间建造的。

清晨,阳光越过远处连绵的山脊照进窟内,光芒在浑浊的空气中仿佛凝结笼罩了一层薄雾。佛陀头枕大雁衔珠联珠莲花纹枕, 洒落的身姿显得格外轻盈和舒展。通身薄薄的袈裟如晨曦一样, 覆盖着清硕绵柔的身躯,薄雾下的身体异常丰满而又柔软。他的胸脯仿佛微微起伏,心脏好像还在跳动,整个身体里似乎依然流动着血液,活跃着不息的活力与蓬勃的生命。

佛陀周身安详,焕发出慈悲之美和超脱之乐。一种内在的大光明境界令整个洞窟洋溢着一种神圣的光芒。佛陀的右手承托着脸,左臂自然地覆在左侧腰身,生动的臂膀和手指仿佛随时可以抬起来。佛陀似闭非闭的眼睛,微微含笑的嘴角显得非常自信,他好像对自己生前一切苦难的经历,所证得的无上的智慧成就感到无憾,感到宽慰。在涅槃到来的时刻,他要以绝对的从容和宁静给予世人无限的希望和信心。

涅槃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女性的美,会让人忘记了他是佛陀。光是从他安详和慈悲的微笑间溢出的,正是从嘴角中透出的光,成为他的呼吸,他精神的温度。他的长眉与微闭的双目相互呼应,和谐地透出秀美下的庄严。他还没有完全对这个世界闭上眼睛。他的表情中没有任何濒临死亡的痛苦和不安。涅槃到来的时刻,他内心的沉着、从容以及大智大勇,都在这泰然自若的神态中呈现出来。这里没有高高在上的佛陀,没有死亡的可怖和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温暖慈悲的氛围。

▲ 第158窟内的佛床(考古中国配图)

佛教认为,人生是一个无边的苦海,佛教的根本宗旨就是启示众生脱离苦海,到达最高的理想境界——涅槃。而实现解脱的唯一出路是识破并断绝世俗诸苦得以产生的根源,以无上正等正觉进入涅槃。所谓涅槃,是梵文Nirvāna 的音译,意为灭、灭度、灭寂。它是佛教全部修行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是指解脱生死轮回而后到达的一种精神境界。为了弘扬佛教这一重要思想,开窟者便塑造了释迦牟尼的涅槃像。

我过去从艺术的角度思考过这座佛像的美。我觉得在我所见到的国内外塑造的涅槃佛中,敦煌莫高窟第158窟的这尊达到了一种恬静的“美的极致”。无论是东汉晚期的孔望山摩崖造像的涅槃佛,着重刻画佛的头部和上身的四川大足释迦涅槃雕像,还是张掖大佛寺那一尊目前我国最大的涅槃佛雕塑,或者是位于龙门石窟普泰洞北壁西部的浮雕涅槃佛,都缺乏这一尊塑像的意趣和神韵。就是现藏于白沙瓦博物馆的佛涅槃图浮雕,作为犍陀罗佛教艺术的杰作,也没有第158 窟卧佛的那种不可言说的美。

围绕卧佛像的三壁,是菩萨、弟子、俗众,以及众多神和人的涅槃举哀图。南壁绘处之泰然的诸菩萨,以及悲痛欲绝的大迦叶和扑地啼哭的阿难等十大弟子(实绘十一身)。北壁绘世俗信徒各国国王极度悲痛和自残的场景。西壁,即卧佛像背后的壁面上,绘菩萨、比丘、天龙八部。菩萨们面带沉思,比丘们悲不自胜,四大天王以及天龙八部表情惊恐。曾辅助释迦教化众生的老年维摩诘悲痛不已(也有学者认为这不是维摩诘)。最有特点的是北壁壁画所表现的众国王痛不欲生的场景,他们以割耳、割鼻、锥心、剖腹等自残方式,表示对释迦牟尼涅槃的悲痛和哀悼。〔11〕

第158窟有着长方形的盝形窟顶,窟顶壁画画的是九方净土, 即东方净土、南方净土、西方净土、北方净土、东北方净土、东南方净土、西北方净土、西南方净土和上方净土,另加佛床前壁中央小龛内画的下方净土,共为十方净土。十方净土之各净土之名均有榜题为证。此窟除正壁塑卧佛像,即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外,南壁前部塑立佛像,即过去佛迦叶佛;北壁前部塑善跏趺坐佛像,即未来佛弥勒佛。故第158窟主题表现的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十方诸佛净土。

卧佛所面向的东壁(前壁)南侧绘画《金光明最胜王经变》, 这是根据唐义净译《金光明最胜王经》的内容绘制而成,表现的是释迦牟尼佛在王舍城灵鹫山说种种大乘法的情景。关于此窟东壁北侧壁画的题材,学者说法不一,有的认为是天请问经变,有的认为是思益梵天所问经变,有的认为是密严经变,尚无定论。东壁壁画除部分内容尚未查明,其余内容均与涅槃的主题有关。

▲ 围绕卧佛壁画(考古中国配图)

艺术家创作这样一尊涅槃像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为何在许多可能的选择中,捕获了这样的形式想象?为什么不直接表现死亡?为什么不是司空见惯的庄严的涅槃?为什么仅仅选择简洁的体态和线条?

我后来突然悟到,原来那位艺术家塑造的不是死去的佛陀,而是“佛陀的安眠”。佛在涅槃的境界中,远离生死的幻灭。佛没有死,佛不曾死,佛不会死。涅槃本就是超越生死,死亡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也不再有任何威胁,他已经进入那个不生不死的境地。

艺术的创造,也需要一种顿悟。

或许正是顿悟让艺术家完全体验到了在佛陀涅槃的那一刻, 灵魂所感觉到的超越性的、全然的自由。正如佛所体悟到的超越和自由那样,伟大的艺术家也感到了一种完全意义上的解脱和重生,他从自己所要塑造的“佛的涅槃”的意象中看到了自己。这位艺术家,没有留下名字。但是他的创造就是对他所有的劳作和智慧的最高嘉奖。

艺术家是“佛”的造物主,人是“佛”的造物主,正是“睡”让佛陀“活”了,正是“如是安睡”让佛陀“如是安在”。如是安在的心,创造了如是安在的佛,即心即佛。《维摩诘经》说“生灭不二”, 诸法本来无生,也就无所谓灭,一旦悟到“三界世间与出离世间”的不二,便没有了分别和执着,也就没有了因分别执着而生出的烦恼和悲喜。“生死与涅槃”不二,生死无别。

伟大的艺术凝固了这个时刻,佛的肉身不能寂灭,他的光明也不能暗淡,艺术家要用手中的泥土定格下这个永生不死的瞬间,他要让佛陀的心脏一直跳动下去。未来面对佛陀的每一个凡人,都会感受到爱与生的力量,感受到佛没有死,他只是在那里,他在休息,他要睡了,但他尚有知觉,他无所不在。那泰然自若的表情正是进入了最深的禅定后的智慧觉照。

身无边即涅槃,涅槃佛像周身散发出的无边光明即是真意所在。

这不就是东壁画的《金光明最胜王经变》的大旨吗?佛虽涅槃,但并没有离去,永在灵鹫山说法。壁画正好呼应了涅槃像的意涵,佛陀仍在说法,倾听众生的疾苦,满足世人佑国利乐的心愿。

涅槃是佛教修行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

▲ 第158窟卧佛像(考古中国配图)

人生有限,生老病死,苦海无边。释迦牟尼思考人生为什么苦?主要是人有欲望,佛学是解脱的智慧。涅槃不是死,是超脱轮回和痛苦的境界。生死是什么?生死无非只是妄想,有妄想才有生死。心进入清净正定,就是脱离了生死。如果能做到这样,就不会再有现实和彼岸之间的差异,也不会再遥想那个永生不死的天国和来世,就会从对于天国和来世的祈求与膜拜中,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从而发现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意义。原来世界的意义并不取决于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和时间,而取决于心灵对世界的体验和感知,心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正如《观无量寿经》上的那句话:

诸佛法身,入一切众生心想。

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当知佛即是心,心外更无别佛也。

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理解不同。小乘佛教认为涅槃就是“灰身灭智,捐形绝虑”,实质上是对死亡的赞颂。大乘佛教认为,一旦证入涅槃,佛身即会具有真正之常、乐、我、净四个特性,称之为“涅槃四德”。

▲ 根据敦煌莫高窟158窟卧佛、以4/5比例复制的涅槃卧佛(考古中国配图)

《大般涅槃经》卷二三:“二乘(指声闻、缘觉)所得非大涅槃,何以故?无常、乐、我、净故;常、乐、我、净乃得名为大涅槃也。” 常,即永恒常在。乐,即无苦痛,充满欢乐(也就是大乐)。我,即自在(大我,谓远离世俗之“我执”“我见”等而达到自由自在境界的无所不在之“我”)。《大般涅槃经》卷二三:“有大我故名大涅槃。”《涅槃经疏》卷五:“大我谓诸如来成就八自在我,于法得自在者。”佛家认为佛陀所证得的涅槃真实自在、常住不变,故称“大我”,即“涅槃四德”中的“我”。净,即断除一切烦恼(大净)。后被认为是佛教理想世界的境界。

如果此生找不到自己心灵安顿的地方,如果心灵一直在流放的路上,就犹如生活在漫漫长夜中。当下就是涅槃,当下就是佛国净土,明白了这一点,莫高窟岂不就是我的佛国,我此生的净土。心的力量真是无比强大!而心的强大,就在于正定,在于守一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