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适逢曾侯乙墓发掘四十周年纪念。四十年来,海内外学界从历史、考古、科技、艺术等领域展开了对曾侯乙墓及其出土文物的研究,中国先民二千四百多年前的礼仪与智慧,借助这些精美的出土文物,重新呈现于世人面前。

四十年后的今天,每每读到关于曾侯乙墓新的研究成果或者新闻报道,我依旧能回忆起1978年发掘过程中的种种艰辛与感动。

▲ 图1 著名考古学家、曾侯乙墓发掘队队长谭维四先生在考古现场(左四)

曾侯乙墓的发现经过,可谓曲折又传奇。1977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武汉军区空军雷达修理所在驻地湖北省随县城郊公社团结大队境内的东团坡扩建厂房。

在平整土地对红色砂岩山岗实施爆破时,突然出现一大片褐色泥土。在继续施工的过程中,从褐土层中炸出一层人工铺砌的石板。

所幸监管施工的副所长和所长都是业余文物爱好者,他们怀疑下面是古墓,在施工过程中本着尽量保护文物的原则,并未无所顾忌地继续爆破,而是三番五次将工地的最新情况报告给县文化馆和文教局,最终得到了上级的重视。

襄阳地区文博馆派人勘查后亦认为是古墓,于是向湖北省博物馆作了报告。时任湖北省博物馆副馆长兼文物考古队队长的我,于3月19日率考古技术人员组成的勘探小组感到随县擂鼓墩。

我们用了3天时间探明了此墓的基本情况,确认这是一座巨型岩坑竖穴木椁墓。当时残存坑口呈不规则多边形,面积约200平方米左右,规模之巨大,形状之特殊,在湖北地区是第一次见到。

在勘查过程中,我们发现墓的中部有一个盗洞。一些同志见状不免有些沮丧,又对此墓的发掘是否具有价值产生了怀疑。

对此,我心中是有数的。尽管有一个盗洞,但规模很小,可能属于早期的一种民间小型盗窃,如此规模的大墓,当年必随葬有大量大型青铜器,是不可能被盗光的。

经报请国家文物局批准后,我们决定从5月11日正式开始发掘工作。5月17至20日,我们用一台载重8.5吨的黄河牌吊车起吊椁盖板,盖板揭完后,发现东、中、西、北四个椁室中满是积水,深不见底,除了浮起的残竹、木、漆片,残漆木器及十具木棺外,不见他物。

水里藏了一些什么文物珍宝,谁也不知道。5月21日午夜,开始用一个小潜水泵从北室的东北角抽水。随着水位的徐徐下降,各室的随葬器物开始“露头”,擂鼓墩沸腾起来了。

▲ 图2 清理曾侯乙编钟

5月22日,墓主外棺盖终于露出东室水面。这是由内外两层棺组成的一副套棺。外棺以青铜为框架嵌木板构成,体形如此庞大,加以铜木结构和髹漆绘彩,在过去的古墓发掘中未曾见过。接着又见到一座青铜鹿角立鹤面朝南立于主棺东北角。

之前浮于东室水面的八具随葬棺,经清理后发现随葬者均为青年女子,年龄均在19-26岁之间,应为墓主人生前的妃妾或近侍宫女。在主棺与陪葬棺之间,布满了各种质地的礼器、乐器、兵器、用器和车马器等。

5月29日,从主棺下取出金器五件。6月8日,开始取吊主棺。无奈两台吊车同时起吊,大棺依旧纹丝不动。

看来我低估了它的重量,于是启用分层取吊的方案。外棺盖打开以后,发现一个形体巨大、五彩缤纷的内棺置于底部,顶部有已腐烂了的丝绸残迹。不一会儿内棺盖也被打开。

只见内棺棺室四壁的朱漆更加鲜艳,耀人眼目,南头棺壁上,一块半圆形玉块嵌于中央,上部有腐烂的丝麻织物,可知当年下葬时死者身穿多层锦衣。下有人骨架,小型玉、石、骨、角器布满死者周身。

内棺髹漆非常讲究,以朱漆为地,再以墨黑、金、黄等色漆绘出几何形门窗、龙、蛇、鸟及神人、怪兽等组成的图案。经过四个昼夜,内棺遗物的清理工作完成。

清出人骨一具,经测定为男性,年龄在45岁左右。另外,清出金、玉、石、铜、琉璃、水晶、骨、角等各类文物500余件,其中不乏罕见的艺术珍品。

剩下主棺的两层棺身,是到6月21日其它各室全部清理完以后才取吊的。至此,东室的清理工作基本结束。

▲ 图3 提取陪葬棺

在四个室的整个清理过程中,最动人心弦、最受人们关注、工作难度也最大的要数编钟的出水和主棺的起吊了。5月22日午夜,水位降到距椁墙顶50厘米的时候,中室隐约出现了三个木架。

23日凌晨,水位降到深60厘米处时,人们才发现木架下方悬挂着三组18件青铜钮钟,它们大小有序,悬挂依旧。只见三组钮钟在水中摇曳,三个木架横梁两端均有浮雕龙纹青铜套,人们戏称为“蛟龙戏水”。

目前已出水的木架横梁才露出一米左右,其下还有两米多,那么三组钮钟之下还有没有钟?人们不禁心生疑惑。24日午夜,中层露出三个立于下层巨大横梁上的佩剑青铜武士。第二层横梁为长短两根曲尺相交,黑漆红彩,梁端饰有透雕龙凤青铜套,梁下悬甬钟33件。

甬钟比上层的钮钟不仅体大,而且花纹精美,皆有错金铭文。25日午夜,第三层横梁也显露了出来,12件大甬钟及1件镈钟或悬于梁下,或落于梁架旁椁底板上。紧挨编钟的是32件石编磬和一座建鼓。至6月15日,全套编钟安然出土。

沉睡地下2400余年的音乐宫殿重现人间,我至今犹记立于编钟前时,心绪之激荡振奋。中室取吊编钟的同时,将编钟南架与南壁间的青铜礼器,靠近东壁的大型酒器、漆木器及杂陈于钟、磬、鼓之间的包括扁鼓、有柄鼓、漆瑟、排箫、笙和篪等乐器一一取出。至6月17日,中室文物取出工作全部完成。

北室的清理,水位下降后从5月29日取出浮在水面的车舆、伞盖及甲胄残片开始,接着又发现大量长杆兵器、竹简。竹简在北室的西北部,成两堆上下叠压,与兵器、甲胄共处。到6月23日将两件大铜缶起吊出椁,北室的清理才最后完成。

甲胄残片稍后被运到北京,在当时中科院考古所夏鼐所长的支持下,由该所技术室的同志指导和亲自参与,最后取得了十分可贵的甲胄资料,并复原了实物。两堆竹简在转入室内绘图、摄影清洗后,得知竹简有240枚,计6696字,内容为记载葬仪车马兵甲的遣册。

▲ 图4 “中国古代科学文化国际交流·曾侯乙编钟专题”国际学术会议合影

西室的清理比较简单。在揭椁盖板时已取走木棺两具,5月22日开始抽排积水不久,一只无头鸳鸯形漆盒浮出水面,后在此室2号陪葬棺内找到了它的上半部分,知其为此棺内的随葬物品。

6月17日至19日,将陪葬棺逐一吊出椁室,倾覆于椁室的小件器物及部分裹尸竹席亦同时取出。经复原归位后得知,此室陪葬棺共十三具,尸骨经鉴定全为13-24岁的女性。

东室八名或为妃妾或为近侍宫女的女子,其木棺制作较西室更精、随葬品更丰富。故西室十三位女子或为君主宫中的乐舞奴婢。

四个墓室的清理结束后,人们认识到曾侯乙墓完整模拟了一位国君的宫殿。中室以陈列礼乐器为主,即为“宴乐大厅”;东室为墓主人长眠之所,堪称“寝宫”;西室是乐舞奴隶殉葬之处,可称“西厢”或“西房”;北室则是宫中“武库”了。

据编钟下层镈钟的铭文记载,此钟是楚惠王于五十六年(公元前433年)赠予曾侯乙的。墓内出土的众多青铜器上出现“曾侯乙”铭文,主棺旁还发现铸有“曾侯乙之寝戈”铭文的铜戈。以上证据表明,墓主人就是曾国的一位名叫“乙”的国君。

▲ 图5 黄翔鹏先生(左二)在“中国古代科学文化国际交流·曾侯乙编钟专题”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言

曾侯乙墓发掘之后,受到了国际学术界的高度关注。1988年11月,为总结曾侯乙编钟研究成果,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中外文化交流,湖北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湖北省博物馆、武汉音乐学院,在武汉联合举办了“中国古代科学文化国际交流·曾侯乙编钟专题”国际学术会议。

来自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俄罗斯、日本、韩国、台湾和香港等国家与地区及中国大陆各地的专家学者六十多人参加了此次学术活动。

各领域专家齐聚武汉,针对曾侯乙编钟开展了涉及领域空前广泛的学术研讨活动,此次学术对话为学界贡献了丰富的学术成果。

▲ 图6 文化部科技成果奖一等奖证书

曾侯乙编钟是乐器,湖北省博物馆不仅将其作为核心展品陈列于展厅,还积极开展了曾侯乙编钟的演奏、复制工作,使2400多年前的华夏正声重现于世。

早在编钟刚刚出土的1978年8月1日下午,在擂鼓墩附近的炮兵某师大礼堂,临时组建的“考古乐团”用编钟原件举行了第一次“编钟音乐会”,演奏了一组古今中外著名乐曲,并通过电台广泛得到广泛传播,震惊世界。

1979年原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和湖北省人民政府决定成立“曾侯乙编钟复制研究组”,经过大量的实验研究工作,成功复制了部分编钟。

1984年,第一套曾侯乙编钟复制件通过国家验收,达到了“形似”“声似”的效果,并于1985年获得了文化部1983、1984年科技成果一等奖。

▲ 图7 1984年国庆三十五周年曾侯乙编钟音乐会

每逢盛事,必奏编钟。1984年国庆期间,新成立的湖北省博物馆编钟乐团应邀赴北京,用刚刚获奖的曾侯乙编钟复制件,为共和国三十五岁生日献上了首场大型民族交响乐。

1997年香港回归典礼上,用编钟奏响了音乐家谭盾创作大型交响曲《一九九七:天·地·人》,“编钟乐代表着中国灿烂的历史和古老的文化而贯穿乐曲始终”。

▲ 图8 “海基会”函件

随着曾侯乙编钟影响力的扩大,曾侯乙编钟作为中华礼乐文明的重要象征,在海外的知名度也不断提高。

1998年,台湾“海基会”致函湖北省博物馆,请求为他们复制一套“其音质和音准可为演奏及音律研究之用”的编钟。

经过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编钟特别复制小组”的努力,这套复制编钟做到了“形、声神似原件”,至今仍陈列在台湾传统艺术中心。

▲ 图9 台湾定制的曾侯乙编钟复制件验收证书

曾侯乙墓的发掘已经过去四十年。四十年来,曾国考古成果不断,擂鼓墩2号墓、文峰塔1号墓、文峰塔4号墓、叶家山111号墓、郭家庙曹门湾墓区1号墓、汉东东路129号墓等曾侯等级的墓葬中都出土了编钟、编磬等礼乐遗存。

曾国音乐考古以完整的序列呈现在世人面前,使我们能够更加清楚的认识到曾侯乙编钟的源头和价值。我相信,承载着中华民族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的曾侯乙编钟将在未来不断奏响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