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青海都兰热水墓群血渭一号墓,非考古学界的人或许不太熟悉,但提到小说《鬼吹灯》里的“九层妖楼”,大部分人都不会陌生,而这即是以血渭一号墓为原型虚构而成的。

血渭一号墓的考古发掘要追溯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其出土的大量罕见精美文物和遗迹在当时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轰动,也让无数的盗墓贼蠢蠢欲动。2018年,“3.15热水墓群被盗案”的侦破将这一墓群的考古工作再次提上了日程。“可以确信,我们三年来发掘的墓葬就是吐谷浑王陵,明确的族属信息,这是热水墓群40年考古的第一次。”2018血渭一号墓发掘项目负责人韩建华在文中写道。

▲ 热水墓群

“这是一个未知的文明,这个发现将改变历史,我要亲自去解开这个谜”,2019年9月18日,在热水墓群进行第二年度发掘的我,在朋友圈里晒出了电影《九层妖塔》的经典台词,并配上了文学、影视作品中“九层妖塔”的创作原型——热水墓群血渭一号墓的照片。我们发掘的2018血渭一号墓就在“九层妖塔”(血渭一号墓)东侧400米,这种狂妄自大的话,绝非出自沉稳又有些刻板的我,只是这话正和我当时的心境有些契和。2021年5月13日,当我在朋友圈内以“一语成谶”为题再次晒出这段经典台词时,我已经收获满满,成为最幸福的考古人。

▲ 热水墓群血渭一号墓

2021年4月13日,被誉为中国考古界奥斯卡榜单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020年度)新鲜出炉,我担任领队的“青海都兰热水墓群2018血渭一号墓”榜上有名。“它这次入选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相当先进和科学的发掘方法。他们采取了聚落考古发掘遗址的办法,给我们第一次充分地展现了吐蕃时期青海地区墓葬形制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最后,由于印章的出土,也为解读唐与吐蕃、吐谷浑的关系提供了非常有利的证据,有可能为这一千年悬案找到答案。”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著名吐蕃考古专家霍巍如是点评。

地处柴达木盆地东南沿的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都兰县,是丝绸之路青海道的重镇,北魏神龟元年(518)年,北魏官员宋云和僧侣惠生西行取经,在进入西域时途经吐谷浑国,文献记载 “初发京师,西行四十日至赤岭,即国之西疆也,皇魏关防正在于此。赤岭者,不生草木,因以为名……发赤岭西行二十三日,渡流沙,至土谷浑国……唯土谷浑城左右暖于余处……”,有学者认为该吐谷浑城就在都兰。早在20世纪30年代,德国冒险家Filchner就曾在都兰发现一些洞穴和佛塔,这些洞穴和佛塔有的保存完好,有的则已被破坏。在这些洞穴和佛塔中还发现银马鞍、金发饰和一尊重达25千克的石狮像,此外还有衣饰的残片。这是有关都兰考古探险的最早记载,但这些并未引起Filchner的重视,他没有将他的探险和研究深入下去。

直到1982年,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许新国和同事到都兰调查岩画,夜宿在露斯沟藏民达洛家中,从达洛口中得知察汗乌苏河的对岸有许多古墓葬,这就是著名的热水墓群。达洛口中的“九层妖楼”,其实是一座平面梯形的大墓,结构独特。历时四年发掘,考古编号为血渭一号墓的“九层妖楼”,以无与伦比的文物和遗迹向世人诉说着它的历史沧桑和学术价值,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轰动。热水墓群揭开了丝绸之路河南道被尘封的一段历史。都兰吐蕃墓群成功入选1996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都兰,这片神奇的土地不再沉默。墓群出土的金银器、玉器、丝织品备受海内外收藏家的青睐,让无数的盗墓贼蠢蠢欲动。以都兰血渭一号墓为原型,虚构的《鬼吹灯》,拥有众多粉丝, 他们循着盗墓小说来到都兰热水墓群打卡。

而我奉命来到都兰,青藏高原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进行实际的考古发掘,这是抢救性发掘,也将为世人揭秘热水墓群的神秘面纱。回顾三年的发掘历程,酸甜苦辣,历历在目,但最重要的是我对考古工作有了更为成熟的认识与思考。

开创三位一体聚落考古新思路

2018年7月23日,“3.15热水墓群被盗案”成功告破,这个在公安部指挥协调下,经过数月侦办,专案组先后共抓获犯罪嫌疑人26名,涉及盗掘、倒卖文物等各个环节,缴获涉案文物646件,经国家文物管理部门专家鉴定,一级文物14组16件,二级文物49组77件,三级文物132件,一般文物421件,震惊全国。

▲ 被盗文物

我也关注到了这件事,作为考古从业人员,我深知盗墓的危害,故深恶痛绝之,被盗的墓葬,其完整性被破坏,墓葬内原有的埋葬空间和祭祀空间受到扰乱,不同空间的文物组合和保存环境被打乱,即使追缴回来也无法还原其在墓内的位置,墓葬的研究价值受到严重损失。

我长年在洛阳从事隋唐洛阳城的考古工作。洛阳有五大都城遗址,从“最早的中国”二里头遗址至隋唐洛阳城遗址,这个地方城址考古具有浓厚的氛围。隋唐洛阳城的考古已经六十多年了,目前作为国家遗址公园建设的重点遗址,考古发掘的定鼎门、明堂天堂、应天门、九洲池等遗址都纷纷建成国家遗址公园,作为考古人参与其中,那份自豪感也是满满的。

2018年6月的一天,突然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副所长朱岩石的电话时,我还是有些吃惊,真没想到会派我到都兰热水墓群做考古,心里一点儿底儿也没有,但最终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这个任务。

为做好考古发掘工作,我开始研读相关的资料,先梳理了热水墓群37年来的考古发掘历程,发现所有的发掘几乎都是抢救性发掘,缺乏系统性;发掘材料未能及时进行系统整理,2014年以前发掘的墓葬数量近百座,仅出版了《都兰吐蕃墓》一本报告,而且也仅是对发掘的4座墓葬的报告。材料刊布不及时,限制了研究的深入开展。截止目前,热水墓群的田野考古与相关研究,仍存在着较多不足之处:墓地范围、墓葬数量、布局、墓葬时代等仍不十分清楚。针对这些问题,首要的是确定考古工作的理念与思路,提升热水墓群的田野工作质量。

在梳理热水墓群的考古资料时,2014年配合哇沿水库的考古发掘发现的官却和遗址,遗址分东西两区,东区为集体烹食之所,其中葫芦形灶台30座,圆形灶台1座。遗址西面为生活居住区,密集分布有7座房址,其中单体单间房址2座,单体多间房址5座,这是青海省首次发现的吐蕃时期聚落遗址。这个资料提醒我们,热水墓群可以尝试采用聚落考古的方法来进行。墓葬作为死人的安息之地,那么相应在其附近就会有生人的居住地。墓葬、居址和其他功能区就构成聚落,所以墓葬与墓地不是孤立存在的遗存,而是整个聚落的有机组成部分。在这个意义下,墓葬和墓地研究就可以采用聚落考古的研究方法。在整个聚落变迁过程中,墓葬与墓地的研究,就必须结合居住址、墓葬区、其他功能分区综合考虑。在热水河南的鲁丝沟流域,1982年许新国先生就调查发现了摩崖造像,后来又在摩崖造像附近发现有寺院建筑,所以这些都提示我们,这次热水墓群的考古工作应该以被盗墓葬发掘为切入点,将热水河两岸都纳入考古工作的范围,简单说就是小处着手,大处着眼,遵照大遗址考古工作规范,建立统一的分级控制网和记录系统。

▲ 田野考古,诗和远方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科技中心刘建国主任用无人机对热水河谷进行了低空全覆盖高分辨率的影像数据采集,形成了遗址正射影图像和高程数字模型,并在区域内虚拟布方,在可视区内实现了探方全覆盖,确定了工作基础。随后在热水河谷调查时,在鲁丝沟内发现了居住的城址,我们归纳出将城址、宗教设施与墓地三位一体的视野来探寻游牧民族聚落形态。后来,我们又跳出热水河谷,在其周边进行大区域调查,我们调查了考肖图和英德尔两个区域,它们距离热水地区距离十多公里至六十多公里不等,发现这种城址、宗教设施与墓地三位一体的遗存是同一时期不同区域的共同特征,而这种特征成为我们探索7-9世纪生活在这个区域的游牧民族聚落形态的新视野。

2019年8月,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一行视察热水墓群,在汇报时我把鲁丝沟、考肖图的调查成果作为重要内容,据说已经被否决的考肖图遗址后来成功入选第八批国保,这是我们初试牛刀的收获,大大提升了我们循着这个思路做下去的信心。起初,我们只能把这些调查发现的遗址拼合在一起,并没有三位一体的概念和意识,但我们还是觉得把工作做扎实,鲁丝沟、考肖图经过两年的调查,无人机三维建模、全站仪测量,最后形成整个河谷的遗迹分布图时,两个区域的遗址环境选择、佛寺在城址内的位置竟十分相似,这不是巧合,这应该是有意为之,这时脑子中突然冒出了“三位一体”的概念,那种兴奋,又有些许忐忑的情绪随之弥散开来。这些个分散的遗址点以前学者也进行过调查,但并没有把同一时期的遗迹串联起来。2020年,“三位一体”的概念得到在工地指导的焦南峰、张建林、霍巍等老师的首肯,10月30日,“考古中国”重大成果发布会上,我们才正式把“三位一体”概念向社会和媒体公布,获得了学界和国家文物局的认可。2021年,继续沿着这个思路,调查了英德尔、夏塘古城、加木格尔滩古城。

开拓丝路研究新领域

这次考古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组成联合考古队,以被盗墓葬(编号2018血渭一号墓)为切入点的考古工作,在各方的支持下,顺利展开。2018年8月12日开始布方,起初,沿着石墙规规矩矩布了10x10的探方9个。发掘前,石墙的范围就比较清楚,探方就布在这个范围内,最先清理出石墙,随后土坯墙也暴露出来,但这些遗迹的性质还不能确认。10月上旬,天气骤冷,晚上一场大雪能把整个工地覆盖。第一年的工作就匆匆结束了。

▲ 陵园清理

2019年因为工作调整,我成为发掘项目负责人,负责联合考古队的工作,针对暴露的遗迹情况,调整思路,首先是补上勘探这个环节。2019年6月中旬,工作伊始,从洛阳带来的有经验的勘探师傅,对石墙范围内外仔仔细细作了勘探,摸清了墓葬由地上和地下两部分建筑组成。地上为墓园建筑,有茔墙、回廊、封土、两座石砌房址等。地下部分只勘探出墓道、墓圹、施工通道等。面对着考古勘探出来的墓园茔墙、建筑等遗迹,多年来城址工作形成的习惯,第一反应就是先搞清布局, 2019年发掘工作从扩方开始,勘探确认的茔墙和建筑遗迹探方全部覆盖。发掘以建筑遗迹为重点,在建筑遗迹的一号房址清理出了门址,有门了,起初的那种忐忑感没有了。

▲ 墓园茔墙、回廊及土坯墙西北角

茔墙四面围合,北墙发现门址,北墙、西墙均发现排水口。还有封土土坯墙、回廊、石砌房址等遗迹,大房址有插入地面的木柱和燎祭的羊肩胛骨,初步推测房址为墓葬祭祀建筑。这些遗迹的发掘很鼓舞士气,也得到专家学者的关注,著名考古学家霍巍到工地,看到我们成绩斐然,当时也很兴奋,他在现场就说这才是真正的血渭一号,是迄今为止青藏高原所发现高规格陵墓当中,保存结构最完整、体系最清晰的一座墓葬,它包括封土、陵垣、陵前祭祀建筑,是非常难得的,建议今后应当加以保护。

▲ 2020年墓葬全景(注字版)

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陈星灿等一行领导专家到工地视察,对考古工作很满意,也提出了发掘与保护展示相结合的大遗址理念,宋新潮提出一定要保护墓园的完整结构,我们随后修改了发掘方案,所有发现的墓园遗迹都得以留存,特别是横亘在墓圹与墓道间的照墙的发掘,难度增加了很多,工作的进度也大受影响。茔墙是墓园最晚修建起来的,如果保护墓园的完整,那么接下来的发掘,从墓道入手发掘地下部分的方案就得调整,墓道以茔墙为界分为东段和西段,2019年发掘了墓道东段,在墓道第九个台阶发现一个殉马坑,南北 6.6米,东西0.95米,这个马坑在钻探时并没有发现,意外惊喜,在马坑西侧,有两个台阶,这和墓道台阶不一样,是专门为马坑而作,台阶用石块和着草拌泥砌筑,台阶西端就是茔墙下未发掘的墓道填土。台阶上出土彩绘人形木牌,两面的黑、绿彩都很鲜艳,是个交脚的人形。墓道台阶清理时出土了绿松石、水晶珠、陶片、金饰片、黑白石片等,这些都是散落分布,没有规律,推断可能与某种礼仪活动有关。清理工作按部就班,七匹骨架完整的公马放入坑内,这些马都是4~6岁,有被骑乘的经历,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以用来殉葬。藏文文献中记载“亲密合意的牲口”的“宝马”可以驮护死者的灵魂在阴间涉水渡山,穿越艰难险阻,墓道殉马坑的这种意味更浓。

▲ 出土金牌饰

2019年11月工作结束时,山谷里的风让高原的冷更透彻。与考古出土的有限文物外,更多的遗物都是从三十多个盗洞土里筛出的,盗洞里的文物工作手册、手套、头套、背包、酒瓶子、茶杯、锨、锄头等,都诉说着墓葬所经受的劫难,看着让人痛心。

2020年工作重点是墓室地下部分的清理。我们的发掘条件已经大大改善,考古大棚建成并投入使用,这是青藏高原上的第一座考古大棚。发掘在考古大棚内进行,不会再风吹雨淋,也不会时刻预防着高原紫外线的灼伤了。同时大棚内还有5T的航吊,这是在考古工地首次使用,可谓“考古第一吊”,后来棚木的清理起吊、碎石层的清理,如果没有航吊,简直无法想像。考古发掘总是意外不断,墓圹内清理出殉牲坑、内收生土台、防盗碎石层、施工通道等,这些以往发掘中不曾遇到的现象,在这座墓葬中出现,一方面表明墓葬的建造过程相当复杂,另一方面也表明墓葬的规模之大、规格之高。

▲ 殉牲坑出土兽骨

▲ 殉马坑

殉牲坑,在墓圹东南角的照墙外侧,2019年清理时就已经发现顶上的棚木,已经被盗扰,当时还弄不明白。经过清理,这个在填土中专门砌筑的殉牲坑,四壁用土坯垒砌,由三根立柱和一根横梁搭建而成,顶上平铺棚木,立柱就坐在下部的防盗碎石层上。东侧有门道,与墓道生土二层台间以台阶相通。虽然被盗,但仍发现大量分层堆放的被肢解的动物骨骼,底部还有一把木鞘铁剑,张建林老师了解这些现象后,说这应该就是象征当时的肉库,连吃肉的刀子都准备好了。动物骨骼的提取,通过李志鹏的线上指导,分堆编号进行提取,初步鉴定有牦牛、黄牛、绵羊、山羊、马鹿等动物。

▲ 殉牲坑全景

▲ 祭祀用羊肩胛骨

清理完殉牲坑之后清理墓道西段,墓道西段被茔墙与照墙相围合,空间狭小,清理困难,高高耸立的照墙随时有塌方的危险,那种煎熬让人每天都处在紧张状态,就连墓道台阶上的绿松石、黑白石片的出土也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直到金像出土。那天下午临近下班时,考古队的赵孟林和郭迎光用手铲清理,在台阶上清理出倒扣的金像,刚出土时知道是金饰,但还没认出是啥,经过简单拼对,发现是大象,查对完整,大家都兴奋起来。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金象的形状,于是连夜加班进行室内清理,当镶嵌绿松石的金象展现在众人面前时,那种疲惫一扫而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收获的满足笑意。金象的出土开启了黄金之丘的大门。随后的日子,在墓室清理中,金器的出土一直刺激着考古队每一位队员的神经,白天田野清理,晚上室内清理,登记、测量、称重,一系列的工序让劳累一天的身体,一直处在亢奋状态。

▲ 出土的镶嵌有绿松石的金象

当墓道、甬道清理到底时,照墙保持的最大高度已达6.5米左右,一道孤零零的多曲墙,又多处被盗洞破坏,塌方危险随时存在,心一直悬着,也做好了预案。当照墙局部倒塌时,心里还是很失落的,庆幸没有伤着人。

▲ 清理墓道台阶

碎石,从茔墙清理开始,就一直伴随着发掘,墓圹的内收生土台上零星的碎石,并没有引起多大兴趣和关注。墓圹四角的碎石堆从第二层生土台出现开始,就一直是谜一样的存在,搞不清楚堆积状态,也不清楚用途。直到生土台第四层,整个墓圹内都平铺,在墓圹四个角呈锥状堆积,显然碎石是从墓圹的四个角上倾倒下来。碎石清理进度很慢,虽然有航吊,石头的外运不太费劲,但是要把1300年前经过重压的几无缝隙的碎石松动、再装到航吊的框里,确实有些难,看着每天的进度,想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专门从西宁买来三齿钯,进度显然快了很多。在清理过程中,我突然冒出想要知道当时建造时的石料使用量,就必须要知道石头的品种和密度,最后知道这种岩石称安山岩,密度是2.6吨/米3,也做了概算,碎石总重达520吨。

碎石清完后,墓室顶部的棚木完整露出来了,棚木是测年的绝好样品,就联系王树芝老师前来取样。王树芝老师已经建立了海西地区完整的树木年轮数据库,对于确定墓葬年代有重要参考。王老师接到电话,放下手头的活,就很快到了工地,来不及适应高反,就投入工作,三天后取样完整,才觉得还有些高反。

从棚木布局判定有五个墓室,经过查阅文献,在《贤者喜宴》中有“在陵内建五神殿”,我决定用“五神殿”来称呼墓室。五神殿是赞普墓室的专有称呼,也暗示这座墓应该与赞普规格相当,这种墓室属于首次发现,结构相当重要。

▲ 考古工作人员用薄荷醇加固现场

墓室清理前,考古队召开了一次工作会,是在发掘的关键节点给大伙提提神,这就好比足球场上的临门一脚,很关键。会议讨论了在现有人员的配备情况下的墓室发掘方案,以及现场的应急保护预案,最终决定先发掘北边的两侧室。

▲ 墓室清理

▲ 北二室的木床架

五神殿墓室,为木石结构,由一个主室和四个侧室组成。四个侧室与主室以过道相连,过道内设有木门。侧室结构相同,都由三根横梁和八根立柱组成,因盗掘严重,仅北2侧室结构清楚,为保存侧室的结构,横梁保持原位并进行加固处理,所以清理、测量、照相、绘图等工作颇费周折。北二侧室发现木床架,大量的织物和皮革放置在木床架上。当时这些织物和皮革因进水而漂浮起来,和淤土混为一体,清理需要特别仔细。当第一片织物露出来,我就赶紧向朱岩石副所长汇报了情况,也表明了需要支援的想法,所里马上组织王亚蓉老师团队进行商量清理、保护方案,以及派出团队前往现场。王亚蓉老师,这位80多岁的“大国公匠”要亲自上阵,但所里考虑到可能会有高原反应,还是将老人劝了下来,最后派了刘大玮带队的纺织团队到了现场。 北二侧室清理时,青海所也把文保的骨干派来支援,以高志伟主任带队的皮革现场清理平台搭建起来,边清理边保护,当第一只靴子被清理出来,尖叫、喝彩声在现场回荡。

▲ 出土的皮靴

▲ 艾德莱丝绸:此锦只应天上有

▲ 出土的丝织物

在北二室西北角还清理出凤钗和镶嵌绿松石的双狮日月金牌,清理时两件文物好像是有意识放置在西北角立柱后,大伙在现场讨论,都认为这个放置位置绝不是水漂上来的,可能是进入墓室的盗墓者起了贪念,想独吞,就有意把这两件藏在柱子后,想再回来一次。金器让大伙展开想象的翅膀。

▲ 镶嵌绿松石的双狮日月金牌

进入主室发掘时,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紧张。顶上的棚木大部分已经朽坏坍塌,墓室填土以淤土为主。墓室西南角的3.15盗洞,如一道被撕裂的伤口,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墓室东壁上的保存完好的木构出现,给了我信心,一排四个突出东壁的木构,还有涂着的红彩,是那么醒目,应该有戏。紧接着发现壁画残迹,白墙皮上的红、黑彩,那么模糊却真实,让人兴奋。这是继乌兰泉沟壁画墓之后,又一座壁画墓,发现如一针强心剂,给主墓室的发掘提供了源动力。队员互相开玩笑,墓志、印章等有文字的遗物成为大家最希冀的发现。

▲ 墓室壁画

10月中旬,高原上已经是刺骨的寒冷,墓室里更是湿冷,穿着厚羽绒服,后背都是冰冰凉凉的,电暖气放在墓室内,也是冰冷难挨。发掘仍在艰难地进行。清理已近墓室底部,除在墓室西北角清理出两个铜盆和一块贴金的残木板,再无他物,到处仍是淤土。看着这个境况,我的情绪突然就坏到极点,有些失望,有些无名的懊恼,心里想着尽快结束发掘,不要让人太受罪。但我心里清楚,这种情绪不能让队员察觉,否则就会有蝴蝶效应,影响到考古队的稳定。我只是提醒大伙注意安全,穿厚点、要保暖,加快进度。那天坏情绪或许起到好的效果,大约个把小时后,在残木板旁边清理出一个金灿灿的鋬指杯,过山车式的情绪在考古发掘中是常会遇到的,幸福就是这样不期而至,第二天在鋬指杯位置的下面又清理出金胡瓶,这件完整的金器如强心剂一样,让大伙都亢奋起来,似乎天也不那么冷了。随着清理,放铜盆的位置确定是一个平台,上面还清理出马鞍前桥的包金,还有漆盘、碗等,这个平台是用砖砌的,显然是有意做的,应该是墓内祭奠时摆放祭品的祭台。漆盘是贴金花的,盘中还有未炭化的葡萄籽。经钟华博士鉴定,确定为西方的品种。

▲ 主墓室出土金扳指杯

▲ 主墓室出土金瓶

▲ 祭台漆盘的贴金

▲ 葡萄籽群

祭台以东应该是木棺,已看不到棺的形状,从残存的棺板能大致推断出棺的范围。棺板的周边也砌砖,比祭台略低。棺板与砖间有各色带孔的珠子,推断可能是棺上有帷幕,珠子是帷幕的装饰。经仔细观察,棺板上有彩画,为了保护彩画,加上天气严寒,和刘勇博士商量,对出土重点文物套箱提取。根据刘博士开具的单子,考古队小白经过两天的准备,把套箱的材料、工具等都置办回来了。考古发掘季,科技、文保中心的同事都是超负荷工作,每个工地的活都是急茬,都想尽快把自己的活干完了。我是从乌兰泉沟的工地把刘勇博士给抢过来的。

 主墓室棺床全景

▲ 主墓室木构件

棺板周边清理差不多了,棺床也清楚了,是砖铺底。砖通体红色,是用当地的红砂岩粉碎后烧制的,异常坚固。在棺板范围内的棺床上铺有一层厚约5厘米的黑白石片,石片范围南北1.9米、东西3.1米,可判断是双棺,是夫妇合葬的墓。后来,对出土的人骨鉴定证实了当初的判断。为了整体套箱,有些遗物就没有单独清理。特别在是北侧棺板附近,发现有珍珠、珊瑚、金链子、红松石、水晶等,应该是女性的装饰品,刘勇到现场后,认为可能是凤冠。因为之前在其附近清理一块移位的棺板时,发现棺板中间夹着一条金链、玛瑙珠等,于是就整体提取了。当这些珍珠等出来后,就想到那个提取回去的棺板。于是晚饭后,把那个棺板进行室内清理。自从进入墓室清理,这种室内清理已经常态化了。晚上是白天的延续,没有人埋怨,没有人喊累,好奇心让大伙兴奋,这就是考古的魅力。果然没让人失望,一条重729克的链子和27颗玛瑙珠装饰的收获,冲淡了一天的疲劳。

▲ 主墓室出土玛瑙串珠

▲ 出土的珍珠

这样,每天都有新发现,收获的喜悦冲淡了寒冷,现场的气氛总是暖融融的。棺板东头聚集了一堆堆遗物,以金带饰为主,也有铜器、铁器、木器、银器、漆器等。显眼的是发着绿光的铜甲片,还能看到甲片的形状和裹边的皮革,但刘勇判断已经矿化,就是说形状还在,但已经没有一丁点铜的成分了,需要套箱。于是把主墓室的遗物划分成十多个单元,按着套箱的要求进行清理。

▲ 主墓室出土金饰片

▲ 主墓室出土金饰片

▲ 主墓室出土的金饰

▲ 主墓室出土铜容器

在墓门北侧发现铁铠甲,这是盗墓而导致移位,锈蚀严重已经粘到一起了。铠甲的出现,和 “其(吐蕃)铠胄精良,衣之周身,窍两目,劲弓刃不能甚伤”的记载相吻合,同时也暗示墓主人曾经的戎马生涯。

▲ 铜铠甲片

11月3日,在套箱东侧彩绘棺板时,在棺板下发现一枚印章。当甄强激动地告诉我“韩队,出印章了。”颤抖的声音有些语无伦次。我立即赶到了现场,看了看印章出土位置,询问了测量、照相的情况之后,这才去细看,这是一枚鼻形钮的方形印章。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印章,反过来看印面,由于锈蚀严重,几乎看不到什么。我掏出随身带的手电筒,用侧光看,发现几道不太明显的凹痕,好像是篆字,但还不敢确定。尽管文字不能识读,印章就表明墓主人的身份,无论如何,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可以解决墓主的族属,将是学术界一件重大的发现。

▲ 印章出土现场

晚上就对印章进行清理,当拂去泥土,在灯光下再仔细观察,发现主纹饰是一头骆驼,在现场看到的凹痕,是骆驼的双腿。骆驼纹外有界格,界格外有藏文,藏文因锈蚀无法释读。刘勇博士建议做探伤(就是X射线),探伤结果很不理想。刘勇经过多方联系,得知中科院高能物理所自主研发的450kV工业CT设备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中科院高能所的这个CT设备同时配备了线阵和面阵探测器,其中线阵探测器分辨率高,且能够避免散射等因素的干扰,可以对印面进行高精度断层成像,而面阵探测器则可以对印章整体进行快速三维成像。结合印章材质和刻痕深度,许琼、李默涵两位年轻才俊对印章进行扫描和三维重建。被锈蚀层遮挡的印面信息共呈现在6个断层上,最终三维重建了一张清晰的印面图片,骆驼、藏文清晰展显。

▲ 印章

当刘勇把印面图片发给我时,我目瞪口呆,太神奇了,清晰的图像和藏文,简直无法想像。藏文的识读,我首先想到张建林老师,我就把图片发给他,15分钟后他就发微信,告知我西藏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夏格旺堆识读——“外甥阿柴王哈亚克加”,应是一吐谷浑王印。张老师说是重大发现,是墓葬里出土的最为重要的遗物。我顾不上高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赶紧把消息发到考古队的微信群里,考古队沸腾啦!天遂人愿,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当冷静下来时,我多少还有一些担心,孤证不立,这个结果靠谱吗?我辗转找到著名藏学家陈庆英先生,年近八旬的陈先生曾任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宗教研究所所长,是中国藏学研究珠峰奖获得者。我把印章图片发给他,陈先生微信回复“有个别地方有残缺,不过可以认为藏文就是这样子的”,意思是“外甥阿夏(退浑)王之印”。“阿柴”是吐蕃人对吐谷浑的称呼,吐蕃征服吐谷浑后,亲蕃的吐谷浑王族与吐蕃王室建立联姻,形成了特殊的“甥舅关系”。吐谷浑王,我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可以确信,我们三年来发掘的墓葬就是吐谷浑王陵,明确的族属信息,这是热水墓群40年考古的第一次。墓葬的树木年轮测年是744±35,正是吐蕃统治时期,印章风格和敦煌吐蕃文本的印戳完全一致。耳边又回荡起电影《九层妖塔》中那句经典台词,难道真是一语成谶啦!一语中的!

我最喜欢人民日报的杨雪梅老师给他的这句评语,“事实证明,规范化的科学考古可以使一座经过野蛮盗掘的墓葬,重新拥有自己的考古价值与学术生命。”

开启高原考古新里程

田野考古,风餐露宿,青灯黄卷,是公认的苦活。高原考古,更是苦中之苦。对于热水墓群考古,怎么去做工作,结果会怎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初上高原,蓝天白云、牛羊成群、青海湖水澄澈碧蓝,兴奋、激动,彻夜难眠,后来才知道那是高反表现。

考古队进驻热水墓群保护站,这个保护站在一个藏族小村子旁边,村子里有个寺院。保护站的院子很大,平时只有保护员在这里值守,有水电,还有网络,条件好多了,常年在此发掘的青海省所蔡林海、肖永明都感叹条件的跨越式改善。

▲ 领导视察

为顺利推进热水墓群的考古和保护工作, 2019年6月24日,国家文物局、中国社会科学院、青海省政府三方签署共建热水墓群考古和文物保护研究基地框架协议,以协议签订为契机,积极开展多学科、多机构合作,努力将基地建设成集考古、保护、研究、科研、培训于一体的国家级科研中心和开放、包容的国际交流合作中心,充分发挥热水墓群在服务“一带一路”建设、构建中华文明标识体系中的作用。这是在青藏高原建立的首个国家级考古研究基地,依托热水墓群丰富的文物资源,为开展都兰地区乃至柴达木盆地考古发掘工作、推动丝绸之路南亚廊道学术研究提供重要平台。这个顶层设计,为热水墓群开展考古工作提供了重要支撑。8月13日,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陈星灿,在青海省相关领导陪同下到考古工地视察,就考古发掘、基地建设等进行实地调研。在国家文物局的协调下,确定哇沿水库办公用房是考古基地的办公地点。经过青海省、州、县三方的协调,从哇沿水库管理局调剂了一层的用房,这里成为我们考古队的新家。从此,我们不会再开车30公里去县城洗澡,也不会再喝长了绿毛的察汗乌苏河的咸水,不会再为夜晚上厕所发怵。生活安定了,我们也丰富了考古队的集体生活,在驻地整理出一畦菜园,做了个简单的大棚,从当地牧民的羊圈弄来羊粪改良土壤,然后种上生菜、油麦菜、小青菜、菠菜等,整个发掘季考古队都可以吃无污染、有机新鲜的蔬菜。

“考古中国”是国家文物局主导的重大研究项目,该研究主要针对一些重大考古和大遗址保护项目。2018血渭一号墓的出色考古成果,使它成为“考古中国”的重要项目。2019、2020年作为考古中国重大项目重大进展向社会进行发布,有效地推动文化遗产保护 ,同时也为热水墓群的公众考古提供了通道。

考古大棚是国家文物局标准化考古工地的重要指标,其目的是为更好地保护遗址本体。受气候条件影响,青藏高原每年的发掘季时间集中在6-9月,10月天就很冷啦。在各级政府的支持下,热水墓群建成了青藏高原第一座考古大棚,占地两千多平,并在大棚中安装了跨度49米、起重5吨的航吊,可谓是考古发掘的创举,大大提高了效率。考古大棚的建成,开启了青藏高原考古新里程,实现了中国气派考古学。

多学科合作是现代考古理念的要求,现代科技的运用,丰富了考古的思路、方法和内容,也让考古变得更加精准、安全、高效。“这次考古是多学科合作的典范,科技考古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关键因素,因而收获是全方位的。”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陈星灿说。工作伊始,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科技和文保两个中心主任的刘建国就组织科技考古团队参与进来。王树芝老师的树木测年和树种鉴定,从墓园到墓室,每次取样都一丝不苟,数据分析结果准确及时;李志鹏负责出土动物骨骼的清理、鉴定、检测;钟华负责出土植物遗存的鉴定、生业形态的分析;刘煜负责金器、铜器的金相检测与分析;陈相龙、赵欣负责人骨、动物骨骼的DNA提取与分析,以及殉牲的食性分析;王明辉负责对殉人、主墓室的两具人骨进行鉴定。各路神仙各司其职,各显神通,收获丰硕。

随着公众对考古学的关注,考古需要走向公众。2018血渭一号墓在考古发掘的同时,积极探索如何做好公众考古。公众考古需要专业的角度和专业的技术手段。像网络小说和电影 “九层妖塔”,不是公众考古。公众考古,就是要了解考古、走进考古、享受考古成果。2018血渭一号墓的公众考古,以专业团队的介入为前提,邀请媒体进行长期跟拍、适时报道,给公众完整、准确的考古知识,并在考古中国等平台进行信息发布,取得了公众认可。

2021年,正值中国考古百年纪念,2018血渭一号墓也是收获满满的一年,分别被列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2020中国考古新发现(简称考古六大)、全国考古十大发现、全球丝绸之路考古十大发现、百年百大考古发现。我清楚,这一切还只是开始,热水墓群的考古工作,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国家文物局的《大遗址保护利用十四五专项规划》中,热水墓群成为大遗址展示提升工程和国家遗产线路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遗址,还有热水墓群考古报告的整理出版工作等,任重而道远,以后的工作更不轻松。

从初上高原的如履薄冰,到如今的信心满满,我觉得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话概括最合适不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热水墓群的发掘研究工作会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