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百工”如何庄严自己卑微的职业?靠祖师神崇拜。

何时开始有行业祖师崇拜的习俗呢?李亚农认为,“追溯其渊源所自,也许在春秋战国时间便已发生了。”[①]他这一结论并没有得到确凿的文献证明,仅仅是依据春秋战国时代是手工业发达时代而做出这个推论。也有学者一下子把源头后推至宋代,认为宋时行市已有祭献活动。有确凿文献可证的初始时间是明代,《鲁班经》一书记载明初的木匠业已经把鲁班当行业神来崇拜了。[②]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四》云:“百工技艺,各祠一神为祖。”到清代已经有更多的文献,包括方志、笔记、小说等,可明证清代行业祖师崇拜十分普遍,甚至泛滥到“九佬十八匠”,各佬各匠皆有创始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祖师神的地步。

▲ 鲁班先师

“百工”持技谋生,在“四民”中地位不显,多数行当甚至很低下。清初以前,中国有漫长的“工商食官”制度,“百工”皆入匠籍,子承父业,世代为匠,无故不能脱籍。由于重视工艺传承,同行先辈中的能工巧匠的事迹自然会在后继者中流传下来,行业神的崇拜就是建立在口传历史的基础上,然后由组织来推动完成。只有当各行各业的行会组织兴起,并真正发挥作用时,祖师神的崇拜才可能形成社会习俗。

高尔基在评述原始信仰时说:“在原始人的观念中,神并非一种抽象的概念,一种幻想的东西,而是一种用某种劳动工具武装着的十分现实的人物。神是某种手艺的能手,是人们的教师和同事。”[③]在科学技术和生产力都不发达的时候,掌握一门手艺,等于掌握了当时的先进技术,代表了当时的先进生产力。尤其是那些“手艺的能手”很容易被神化,这在各民族中都有类似情况发生。同样,中国手工业各行中的祖师神也多为技艺超群者,有的还是工具、技术的发明者。他们不断被后人美化、神化,加上种种附会之后,就变成了人格神,俗称“文化技术神灵”。如发明冠裳的黄帝被衣帽业、鞋业、弹花业奉为祖师神;制丝的嫘祖、“初作衣”的伯余被蚕业、丝织业奉为祖师;制作陶器的舜帝被陶业奉为祖师;制作铜器的大禹被景泰蓝业奉为祖师;春秋时代享有盛名的剑匠欧冶子被龙泉剑业为创始人,立祠塑像祭祀;春秋时代的越国大夫范蠡(陶朱公)被宜兴紫砂业奉为祖师和财神;东晋时善冶陶的伯灵仙翁被钧瓷业奉为祖师神;唐代“画圣”吴道子被油漆、彩画、雕塑业奉为多业祖师,等等。

▲ 宜兴陶神陶朱公像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手工方面的创造发明都凝结着工匠们的群体智慧。但儒家经书《周礼·考工记》却说:“智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炼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受“智者创物”观念的影响,人们习惯性地将群体性的创造发明之功附会到某一具体智者身上。历史上被附会最多的人可能就是鲁班。《鲁班书》有三处记载了他的生平事迹。概括起来说,鲁班,姬姓,公输氏,名班(般),春秋时鲁国人,少而不学,稍长四处游说,青年时遇仙师玄文正,随他隐居学艺,擅木、瓦、石诸工,得真传后下山,发明了锯、刨、钻、曲尺等工具,成为受人尊敬的工师,终为仙人,在峨眉山封神。《事物绀珠》、《物原》、《古史考》等不少古籍记载他除了以上发明内容之外,还首创了铲子、墨斗、云梯、辘轳车等工具或器械。民间传说第一个在山区打出深水井的人也是鲁班。因此,鲁班被多行多业奉为祖师,有“百艺朝宗”、“百工圣祖”、“天下赖之”等美誉。木匠、瓦匠、石匠、棚匠、扎彩匠、雕匠、竹篾匠、造船匠、皮箱匠等等均视他为创始人,从明初至民国中期一直延续着“百作手艺供鲁班”的奇特景观。

▲ 景德镇窑神童宾立像

众多的祖师神不是上古时的圣人,就是中古时的智者。景德镇陶瓷供奉的窑神和陶神却是位出生于近世的普通匠人,他叫童宾。根据《浮梁县志》记载:童宾,字定新,饶之浮梁县人,性刚直,初业儒,后业陶,专司烧窑看火一职。万历年间为宫廷烧造大器,累不完工。太监潘相奉御督造,严加催逼,众工畏难退缩。童宾情急,献身投窑,烧成大器,遂被奉为窑神。[④]童宾之所以能被立祠祭祀,不是靠他有什么鬼工神技,而是凭借他有过人之勇,能舍生取义。

▲ 河南禹州钧瓷祖师神伯灵翁庙

历史上,手工艺行业祖师神的事迹总是杂糅着史实、传说和神话,后人无法一一将它们剥离清楚。哲学家费尔巴哈指出,上帝不过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如他所言,真正的祖师神其实就是手艺人自己,只不过不是那个在现实生活中处于卑微地位的自己,而是理想愿望中充满力量的自己。

行业祖师神崇拜曾对旧时代的手工行业产生过重要影响。靠着这一信俗,不仅能发挥行业组织的号召作用,还能起到满足匠人祈愿,鼓励传承,规范行为,提升行业形象的作用。说到底,行业祖师神崇拜主要是下层老百姓的精神文化,它有广泛的社会民众性和生死攸关的严重实用性。尽管上层社会一直信奉着政统和道统,但在民间社会,尤其是无名的工匠社会,他们信奉的是实用理性。李泽厚对这一社会文化中弥漫的实用主义精神做出过批判。他认为,从古代到现在一直存在“道与术”之争,并且前者的“术”总是或无视压制着“道”,尤其是那些很具体繁琐的“技术操作”,被视为“能人”或“大师”,而把哲学家或思想家的渊博知识看作是“屠龙之术”。所谓“屠龙之术”就是指看着厉害,实际无用处的思想。老百姓很现实,他们只管做有利于眼前的事情,不可能去思考宇宙人生的大问题的。

▲ 德化月记窑拜窑神 点窑火仪式

祖师神崇拜背后的实用理性是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局限和悲哀呢?我们暂且搁置这一宏大的历史话题,而把目光转向眼前。我们应该问:眼下,祖师神是否是一个过时的信仰呢?

经过百余年现代化的冲刷,以及几次深度的移风易俗运动,我国社会结构经历了史无前例剧烈变迁,人心已变,旧习俗早已没有存续的土壤了,祖师神的崇拜风气已然溟灭了半个多世纪了。近年来,因为开展非遗保护和旅游工作的需要,似乎在有些地方死灰复燃,重新操办起了祭窑神等仪式,但几乎都演变成了政府组织的群众活动或“文化大戏”。今天的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学会等组织早已习惯用行政力量去取代信俗的影响力。今天的手艺人也早已抛弃了这一传统的精神文化,因为他们的理想愿望在此中无处安放,他们的职业前程也无须再借助祖师神来荣耀了。